翠微殿内一时静了,天子“唔”了一声,又俯身去看地图。
敏德定在原地,敛气屏神。不知道怎样才能在皇帝心情郁躁的时候减少些存在感。
但是可惜圣上并没有遂他的愿,当外面的内侍进来换香炉时,圣上又想起了这个站在此处多时的内侍监。
“敏德,”他轻轻道:“你说阿姝是不是生朕的气了。”
扪心自问,敏德觉得温娘子生谁的气也不该生到皇帝身上去,但他又恐皇帝下一句来问他,“那她是为什么要生气?”
“奴婢不曾与女子相好,实在不晓得娘子气从何起。”
圣上笑了笑,“朕听闻坊间传言,内侍监的父母给长子说了一门亲,难道总管不知道自己要做新郎了么?”
敏德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跪在地上心惊胆颤,这桩事耶娘和他说的时候,他也没有当回事,没想到能传到圣上耳中。
“奴婢父母怜惜奴婢从小进宫,恐怕奴婢身边没个知疼知热的人,才想着给置办一房媳妇,奴婢只是听过,还没回去见她。”
以他的权势,即便是没有那根尘物,照样有不少贫苦女子愿意嫁他安享荣华。他也知道这是父母的心愿,随意选了一个看着温柔敦厚的,能安心留在家里侍奉他双亲的就行,没打算接到长安一起过日子。
长安想巴结他的人不少,那些钻营者的甜言蜜语、珠玉罗绮还不把她一个乡下姑娘迷了眼?穷人家的女儿,吃一口饱饭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也没心思陪着人伤春悲秋、谈情说爱。
“你要是想娶人家,怎么也不知道对她好些?”圣上道,“娶妻是件大事,总也要挑一个你喜欢的才好,要不然这亲结了也没什么意思。”
“奴婢明日就写书信回去,让父母想个法子退了这门婚事。”敏德磕头称是,仍然跪伏在地上,小心翼翼。
“依奴婢愚见,圣上倒不如亲自去问问温娘子的意思,也胜过在这里……”
胜过在这里问他一个没谈过情爱的太监。
“阿姝不出门,朕也不能排驾过去唐突她。”圣上道:“朕赶了咸安回去,现在她连个谈得来的娘子都没有。”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他怕咸安这个好动的性子带坏了温嘉姝,现在想要引着她出来,竟也是件难事。
“朕记得博平县主和她年纪相仿……”皇帝顿了顿,要借侄女的名义替他约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出来,总归是有些不妥。
“江夏王前日还说,博平县主在府里便喜欢与人赌书,可惜平日里家中没个博览群书的,没人比得过她,玩着便没意思。”敏德笑着接口,“可巧温娘子来了,这不就是棋逢对手么?”
“珠玑楼的书那样多,又是这几个姑娘没看过的,确实是个赌书的好去处。”圣上想了想,吩咐人过来把地图收了,瞥见敏德伏低的脑袋,叫他起了身。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若是对那姑娘无心,退了便退了,只要不把人家弄得难堪,朕也不打算计较这桩事。”
敏德应诺而退,到外间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间冷汗,才琢磨着该怎么去同江夏王妃分说。
御案上,一只毛茸茸的狐狸把身子缩藏在几摞奏折里,悄悄向砚台伸出了爪子。未及得逞,便被人摁住了爪子。
圣上抱起了那只狐狸,弹了一下它的额头。
“坏心肝的小东西!”他笑着责备了它一句,把狐狸放到了地上。
“一会儿带你去找一个坏心的姑娘好不好?”
……
博平县主来下帖的时候,杨氏问了几句,知道是年轻的姑娘想寻乐子,便丢开手不再过问。
赌书是件耗时耗力的趣事,珠玑楼藏书丰富,就是看上几年也看不完。博平县主就折了个中,单择了一架书,约定十日之后再寻一个珠玑楼主事的女官做令官,替她们择书出题。
大概是上次灌醉了温家娘子,博平县主知道她酒量颇浅,这一次倒没有选酒作罚,只罚输者饮茶。
温家的家学也不算差,温嘉姝在琼花宴上输了颜面,自然也是要找个时机扳回来才好,一口应承下来,用罢膳便往珠玑楼去了。
掌管藏书的宫女等温嘉姝说明了来意,便开了那一间藏书阁的门,单请温家娘子一人入内翻阅藏书。
她虽说不上是过目不忘,但还不至于胸中无墨,要她在十日之内记全这些书上的文章与所在页数,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温嘉姝从最高处的右侧拿了一本,提了裙裳下梯,绣履无意间触到一个柔软的东西。
她一时惊慌,忙又缩了回去。那毛茸茸的活物却得寸进尺,双爪搭在梯子上,钻入她裙下咬脱了踩到自己的绣鞋,兴冲冲地叼着跑远。
“小东西,你回来!”温嘉姝顾不得袜履染尘,把书卷放在案几上,连忙去寻那偷鞋的小贼。
那雪团一样的家伙似乎还怕她跟不上,快跑几步,就把鞋放下,回头望一望她,挑衅地嗷呜两声,又叼着她的鞋跑远了。
“我看你这小家伙是成了精的,怎么跑这么快,仔细我叫人逮到你,把你的皮剥下来做衣裳!”温嘉姝一时气结,知道自己跑不过它,便整顿了仪容,准备摇铃唤人进来。
“这是谁又惹你生气了?”
温嘉姝听见背后传来的声响,摇铃的动作一顿,急急地把裙摆往下拽了拽,盖好了绫袜,转身嗔他。
“你凭什么在这里?”她自知中计,瞧见他目光灼灼,羞得别过了脸,“你不许瞧我!”
“我要留在宫里住一段时间,怎么不能在这里看书呢?”道君持了书卷,含笑望她。
离得这样近,她肌肤漾出的羞色被他瞧了个全,比张尚服奏疏里写的不知艳上几多。
“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他这样说,却依着她的话别开了眼。“阿姝这样好看,为什么不许人瞧?”
他一叫“阿姝”,那雪团样的东西忽然又叼着鞋子跑回了两人身边,蹭着道君的脚边邀宠。
“好啊,原来是你养的坏东西!”温嘉姝从它嘴边取了鞋子,忙乱地穿好,想起来找他算账:“你还管叫它阿姝!”
“平白冤枉人。”他解释道,“它的名字是‘雪衣’。”
这雪狐刚送到皇帝身边的时候,圣上看它毛色洁白,就随口叫了这个名字,后来它不太安分,又被送到了兽苑,这两日才又回到皇帝身侧。
那狐狸听见道君喊它的名字,乖巧地躺在地上,露出了肚皮,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阿姝,喜欢它吗?”道君俯身抱起了它,拿给温嘉姝看,“你要是喜欢,我送给你好不好?”
温嘉姝轻轻地戳了戳它的肚皮,看它一副可怜兮兮又不敢反抗的模样,暂且解了气,掩唇一笑,忽又板起了脸。
“哥哥,你送那幅画,是不是拿它来比我!”
她声音轻柔,虽是指责着人,却教人听了心甘情愿。
“是又怎样?”道君被她唤了哥哥,面上微红,也反来说她,“要我来看,确实极像。”
一个来搅乱他的书案,一个来搅乱他的心。
“说不定阿姝就是狐狸变的。”他笑道:“要不然怎么会生得这样美貌呢?”
她哼了一声,放过了那只狐狸,双臂揽住了他的颈项,伏在他耳边矫揉造作道:“道长可真是好眼力,怎么瞧出奴家是狐狸变的呢?”
突如其来的温香软玉叫道君失了镇定,面上原本的一分绯红添作十分,分不清是她肌肤柔腻还是手上的狐狸更轻软。
“听闻你们道士都是学过捉妖的,不知道会不会捉狐狸精?”
“我才疏学浅,还没有学会。”他面上的绯色比她之前只多不少,“我只会捉狐狸,不会捉狐狸精。”
“既然道长学艺不精,不如让我来捉你?”她踮起脚尖,覆住了他的唇,在上面留下口脂的红痕。
“你捉狐狸,我就来捉你。道长,我们扯平了。”她用了他的话来回敬:“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道长,你也让我瞧瞧嘛。”
“阿姝,你胆子太大了。”唇齿交缠,是《清净经》也止不住的心猿意马,他叹了口气:“你仔细闯出祸来!”
“有你在,我能闯出什么祸。”她莞尔一笑,“道长,我捉住你了么?”
他微觉灼热,忙紧闭了双眼:“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捉住了,我甘愿认输。”
她怎么就不晓得,和一个男子独处一室时,他本身就是最大的祸。
“道长,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温嘉姝道:“就像那只狐狸一样,想反抗却又舍不得,闭着眼睛的时候。”
他不睁开眼,唇却微动,像是在念经。
“别在心里头念经啦!”她想起娘亲的话,忽然离了他的身,醋意顿生。
“出家前不知道有过几个美人服侍,现在教我亲一亲怎么了?”
那温热紧贴时他只盼着她走,佳人离去的时候,又让人留恋那满怀的芳香。
“阿姝你在胡说什么!”道君睁开了双眼,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拒绝得太过,让她生气了。
“除了你,我何尝见识过其他美人?”他温言道:“我只是怕唐突了你,你不要多心。”
她气哼了一声,“我早都梦见了!你纳了好多美人,她们坐在你身边笑我不知廉耻!”
“不曾有过的事情!梦里的事情怎么能作数呢!”他想起了自己从前梦到的旖旎,又改了口:“我很早就和家里人赌气出家了,没有纳过旁人。”
她仍旧是有些半信半疑,但不拒绝他的靠近。
“道长,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帮我测凶吉祸福,还作不作数?”
那次他还没来得及给她测出什么来,反倒被她测了个桃花煞,诓走了一颗心。
“自然作数,阿姝想测什么?”
“我昨夜梦见了许多坏事,”她神情落寞,犹犹豫豫道:“你帮我测一测这个梦好么?”
引用文章
1.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出自《触龙说赵太后》
2.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出自《妾薄命》
3.蓬生麻中出自《劝学》
祝大家圣诞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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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心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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