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宋知意被太子这话问得懵了,她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下意识便说:“自然是回宜春殿呀。”
她在这他又看不顺眼,想来病成这样也做不了新婚夜夫妇该做的事吧?难怪当初教习嬷嬷尽讲些规矩礼仪,这事只字不提,她还以为是时间不够,如今想来,这宫里的老嬷嬷一个个积年成了精,是早打量好不必教。
然而瞧着太子那脸色,实在令人捉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宋知意只好试着找补:“我夜里爱踢被子,睡姿十分不好,不过既然殿下不嫌,我留下便是?”
太子冷哼一声,喊庆嬷嬷进来。
庆嬷嬷一直侯在门口,闻声立马来了,笑呵呵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抬手,随意指了指外间。
“好嘞。”庆嬷嬷不愧是太子心腹,太子不言一语,就立马明白过来是何意思,边唤人进来收拾满地狼藉,又叫人去取被褥。
宋知意一脸茫然,直到跟着庆嬷嬷出到外间发现后窗下有张小小的卧榻,她才明白了,太子是要她睡这硬邦邦冷冰冰的小榻!
宋知意忽有种被人戏耍的郁闷。
可转念一想,太子发病起来可是会疯砍人的,若是同床共枕,万一他神志不清将她捅个对穿可就惨了!
再者,回去也不妥。
如今大风大雪大黑天,路远难行,抬轿的内侍们很受罪的。况且外边还不知太子变故呢,新婚夜她若是独自歇在宜春殿,传出去难免叫人看轻。
宋知意那点郁闷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仔细打量一遍小榻周围,关紧窗户,边和庆嬷嬷说:“嬷嬷,你可要多给我铺几床厚实的被褥,还要多烧几盆炭火。”她畏寒,可不想委屈自个儿。
内侍取被褥来,庆嬷嬷便依她所言,亲自铺上,又给外间多添四五盆炭火。
里间的内侍们动作麻利地收拾好地上碎片,在床边支起一张小几,接着流水一般的羹汤补品送进来。
太子慢条斯理地用膳,吃的却不多,没过一会儿,病恹恹地搁下汤匙,挥手叫人撤下。侍奉的内侍刚想劝些什么,他已阖了眼,一副不想说话生人勿近的高冷模样。
庆嬷嬷只好吩咐大家收拾妥当,一齐退下,门也给好好掩上。
一时间偌大的屋子只剩下宋知意和太子。
烛火摇曳着,炭盆发出噼啪声响。
宋知意犹豫半响,到底还是默默无言。
这屋里似乎没有镜子,她摸索着取下发髻间的簪子珠花等,搁在一旁,而后只脱了鞋,合衣钻进庆嬷嬷铺的小榻里。被褥叠了三层,用的都是上好的料子,软软的包裹着她纤细的身体,很快就暖和起来。
折腾一日又半夜,任谁也熬不住了。
宋知意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数次支起半个身子往紫竹屏风后看。
太子似乎已经睡下了,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
她愈发不敢睡。
既怕太子突然发病,又怕太子醒来只是回光返照。
只好紧绷着身子数绵羊,期盼这天早点亮,可数到自己也不清楚数了多少只,窗外依旧黑黢黢的一片,雪落下,声响“沙沙”地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宋知意终于还是忍不住爬了起来,动静很轻很轻地穿鞋下地,来到里间床边。
太子阖着双目,昏黄烛光衬得他苍白如雪的脸庞有些微发暗,深邃五官落下交错的明暗光影更明显。
宋知意蹲着盯了他半响,还是打心底里觉着这长相只怕天上地下再也寻不出第二个。
她动作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慢吞吞往太子鼻下探,每靠近太子一分,她神经就绷得更紧一分。
太子倏地伸手扼住她手腕时,她心跳都漏了一拍。
“……没死呢。”太子低沉的嗓音透出几分嘲弄的意味,凤眸锐利盯着宋知意,似乎要将她看穿。
分明是久病卧床之人,偏偏力气竟那样大。
宋知意白皙的手腕瞬间就红了,她疼得想要挣开他的大掌,却不敢闹出太大动静,语气窘迫又磕巴地道:“我,我只是想过来给你掩掩被角……”
“不必。”说罢,太子嫌弃地甩开她的手,阖目将身子微微侧向墙壁那边。
宋知意真是后悔死了,一路小跑出来,连鞋都忘了脱,一骨碌滚进小榻里,扯过锦被蒙住脑袋。
一夜无眠。
翌日,宜春殿很早便来了人。
庆嬷嬷只叫她们在偏院等候,进屋唤知意时,她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小榻,可怜兮兮的,见到庆嬷嬷两眼才发出一点光芒,小小声说:“嬷嬷,我想回去了,烦请你等殿下醒了告知他一声。”
庆嬷嬷点点头:“太子妃,按例您今日要进宫向各位娘娘请安,王嬷嬷她们在隔壁院等您梳妆了。”
王嬷嬷是宜春殿的掌事嬷嬷,宋知意今日才见到,是个笑起来十分和蔼亲切的人,办事也细致利落,带了她的陪嫁侍女冬青和一个极会梳头的宫女,连衣裙和首饰都不嫌繁琐地带了有四五套给主子挑。
宋知意从中选了些介于华丽和素雅之间中规中矩的,她伸手露出一节发红的皓腕,冬青第一个惊讶出声,连忙心疼地握住问道:“您这是怎么了?”昨夜主子一宿没回,她就担心得不行。
“咳,没什么。”宋知意摇摇头,脸色浮现一抹不自然来,顺手就挑选了个宽口的翡翠镯。
王嬷嬷笑着拿衣裙过来,“太子妃花容月貌,冰雪可人,老奴一见便知殿下定会喜欢,瞧瞧,真的是。”
宋知意干笑两声,没搭话,只叫她们动作快些,免得误了时辰。她也默默回想了一番出嫁前教习嬷嬷说过宫里大致的情况。
自从皇后逝去,中宫至今悬空,如今是妤贵妃掌六宫事务,贤妃德妃协助,其余还有淑、慎二妃颇有地位,嫔有六位,贵人则更多些,位分再低的,便记不清了。
因此待会她要去的是妤贵妃的长春宫。
昨夜下了整晚的雪,宋知意出门便见红墙黛瓦之上一片空茫洁白,如梦似幻,着实叫她这个岭南来的新奇不已。
可惜赶路。
偏偏赶还去迟了。
她到长春宫时,正殿几位娘娘不知在说什么,热闹得很。宫婢引她入内,才安静下来。
一道道打量的目光落在身上。
宋知意记着教习嬷嬷说的,这宫里皇上皇后是正主,无论何时都该恭敬顺从,而从一个孝字来说,皇上的妃嫔们无论位分高低,都算得太子的庶母,也就是她的庶母,平日见到问安也使得。况且这是初次见面,主位上的妤贵妃是极有可能成为继后的人物。
她拂了拂毛领斗篷,便准备屈膝跪下行大礼。
然而未等膝盖落地,有一双染着芍药豆蔻的手将她扶住了。宋知意惊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瞧着约莫三十上下的美妇人,柳眉凤目,姿容姝丽。
“你就是知意?”妤贵妃轻扶着她双臂,左左右右打量一遍。
少女着一身粉蓝色宫装,身形婉约,娇俏灵动,一张精致脸庞白里透红,虽不似京都贵女那般的瓜子脸,但珠圆玉润,着实令人喜欢。
妤贵妃满意点头,“昨夜皇上夸你大方懂事,本宫还不信,今儿一见果真落落大方,十分有礼。本宫却是最不拘礼的,你夜里辛苦了,今早又赶来请安,快快坐下饮口热茶,往后咱们是一家人。”
宋知意都不及婉拒多礼,就被妤贵妃按着肩膀坐下了。殿内还有四位穿着雍容华贵的娘娘,想必应是四妃。她谢过妤贵妃体恤,还是站起来向各位娘娘问了安行了礼。
妤贵妃无奈一笑:“罢了,你头回来难免拘谨。”
座下有位穿青灰色的却拨弄着茶盖道:“还是贵妃心善仁厚,太子妃问安迟到,换作旁人,少不得罚罚规矩。”
“德妃姐姐,你何苦说这些吓唬知意。”妤贵妃安抚的眼神示意知意不必将这话放心上。
宋知意乖巧地笑了笑,重新坐下来。宫婢斟上热茶,她捧在手心,指腹摩挲着杯壁的纹路,暗暗记下哪位是德妃,而后又从她们的话语里辨全其余三妃来。她们问话她便一一作答,旁的并不多说什么,只保持唇畔的笑。
爹爹说过,言多必失。
没说一会话,淑妃先送上了见面礼,是一串色泽饱满靓丽的玛瑙珠子。
其余三人见状也拿出一早备好的礼物。
宋知意连忙起身亲自接过来,谢过各位娘娘。
她们也似提前约好的一般,送完礼各自说宫里有事便退下了。
宫殿清净下来,妤贵妃的笑才变作一声忧愁的叹息,问知意:“今早太子可还好?”
宋知意猜想方才那几位应当也不知道太子的事。她点点头,“娘娘放心,殿下好着呢。”
“唉,这孩子也是命途多舛,姐姐故去了,小公主走失了,他病痛缠身,少有舒坦的时候,偏偏魏国公嫡女又弃他而去,知意,先前本宫一直忧心你也……”
“不不。”宋知意连忙摇头,圣旨难违,她哪敢呀!诚然这话也不好说,她绞尽脑汁说了些舍身取义的违心话。
妤贵妃轻轻按了按湿润的眼角,看着小姑娘急忙辩解的模样,又觉好笑,便问:“太子醒后,可同你说了什么话?”
宋知意抿抿唇,某些话不自觉回响在耳畔——
“你谁?”
“笑得比哭还难看。”
“没死呢。”
“不必。”
片刻后她笑着答:“没说什么。”
妤贵妃却一脸了然的神情:“你这孩子。太子的性情本宫再了解不过,此次着实叫你受委屈了,也是没法子,往后你多担待些,昨夜本宫向圣上替你求了个恩典,三日后准你出宫回家去看看。”
“回家?!”宋知意标准的微笑一下如同枝头含苞的花骨朵绽开了,扬起的语气满是惊喜,“多谢贵妃娘娘!”
妤贵妃只道些许小事,无足挂齿。待时候晚些,有内侍来传话,说晌午皇上要过来用膳,宋知意便很识趣地告退了。
妤贵妃叫人拿来几匹新得的织金锦和白狐毛,半筐岭南进贡的柑橘,一并给她带回去。
宋知意眼馋柑橘,那质地一看便知不可多得的锦缎和狐毛却不敢收。
“傻孩子,这也是圣上的意思,快过年了,你裁几身新衣,乖乖的,啊?”妤贵妃无奈又宠溺的语气,宋知意听得莫名鼻尖发酸,想起她娘,最终不再推辞。
回去路上,冬青也忍不住说:“没想到贵妃娘娘如此和善好相与。”
“是呢。”宋知意心心念念着可以回家看爹娘,又得了这些赏赐,面上虽端的宠辱不惊,心里也是掩不住地高兴,等回了东宫,忙吩咐抬轿的内侍:“先去清晖堂。”
她们岭南的柑橘最甜了,她迫不及待想要拿给太子尝尝,他日日需要喝药,嘴巴一定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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