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檀让车夫速速扬鞭催马。
车夫迟疑一问。
“夫人,可是沈先生还——”
沈介秋已站直身来,拍落衣上尘,对车夫道:“按独孤夫人的意思去办。”
车夫应诺。
静檀撩开车窗帘子,嫌恶地睇了沈介秋一眼。
纵使静檀展露嫌恶之色,奈何她样貌一等一的风流,这一眼却是妩媚动人至极。
沈介秋冲静檀笑道:“妇唱夫随而已。”
静檀听罢,原本痛快的心情变得有些不痛快了,丢下一句话。
“我宁愿抗旨,也绝不与你完婚。”
“你不愿嫁我,我当你独孤家的赘婿,未尝不可啊。”
沈介秋保持着谦逊的笑容。
静檀如刀的目光刺向沈介秋。
她知道与他这无赖争辩是没有结果的,放下了车窗帘子,命车夫驱车去独孤府。
*
未及回到府中的静檀沐浴过后整理齐全新换的衣裙,小梅入室来禀:“各府太太遣人送来许多礼物堆在外院堂前,夫人收还是不收?”
静檀正凝眉细看穿衣镜中的自己,当真年轻好颜色。
“各府太太送礼的名头是什么?”
“俱是差不多的,贺夫人与沈首辅将要喜结连理。”小梅道。
静檀蹙眉不悦,“各备一份薄礼打发了各府的奴婢,好生一一回拒他们。”
小梅去当差事,静檀窝在藤编摇椅上看书,翻了几页,心静不下来,一直想着永安帝赐婚于她和沈介秋的那道旨意。
回想前世自己与沈介秋的夫妻三年,算得相敬如宾,那时却不知他根底。
如今知道沈介秋与容霜的身子内都是大魏太子的魂魄。
她前世与沈介秋夫妻三年间演的那些浓情蜜意是一点也施展不出来了。
她不可能去欺骗一个善良的老实人。
可转念一想凌霄子老道长所言,她若如前世一样心安理得地接受大魏太子对自己的救赎,大魏太子会永远消失,五百年后不得降生,还不如在他三次穿越之后送他归去当那长命郎。
“静檀啊静檀——”静檀起身对镜拧了拧自己的面颊,“别忘了鸣凤姑姑打小教你的道理,怜悯男人,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加不幸。”
她前世不就是败在了姬乔身上。
静檀算了一下时日,这个月末鸣凤姑姑应当抵达京城了。
大昭有南北教坊司,北教坊位于帝都玄京,南教坊位于旧都素京。
静檀幼时家逢变故被没入教坊司为官妓,先在南教坊呆了五年。
那五年间她的衣食起居是由鸣凤姑姑照料的,后来到北教坊一舞成名的绿腰舞也是鸣凤姑姑教她的。
鸣凤姑姑说,男人嘛,是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教坊司中的姑娘们也是一个道理,修成玉颜色,让那些天潢贵胄倾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遇到一两个有心人襄助脱了贱籍,这辈子就算修得正果了。
儿时记忆在脑海中翻涌——
“檀娘,你撇着嘴一脸哭相给谁看去,到外头树荫底下跪着,什么时候有了笑脸,自己想通了再进来继续练舞。”
梳着双丫髻的漂亮女童被鸣凤姑姑一通训斥,红了眼眶委屈巴巴地往屋外头跑,跪在大树底下举袖擦泪。
静檀望向窗外,仿佛真见到大树下跪着一个掉眼泪的女童。
她浅浅勾起唇角,很想对小时候的自己说,“檀娘,别着急,慢慢长大,长大了你会拥有很多男人的爱慕,直至成为大昭最尊贵的女人。”
“夫人,内阁几位先生的夫人到府亲送贺礼,奴婢要着人备茶点招待她们吗?”
喜鹊说话打断了静檀儿时在南教坊学艺的回忆。
“茶用大红袍,点心取春日阁的‘十八锦’,多备几样时令鲜果,这样子大家说话方有闲趣。”静檀吩咐下去。
她吃穿住行的精细习惯仍改不了,前世当了十来年养尊处优的皇后,由奢入俭难。
喜鹊带丫鬟们在花楼内摆好了茶果,又布置了鲜花及观赏的雀鸟。
李氏、陈氏并另两位夫人进来入座,瞧见桌上一碟白玉蜜瓜,交头接耳起来。
“宫里今年都没得一筐白玉蜜瓜,独孤夫人这里却有,她富贵至如厮田地,怪不得对沈先生不屑一顾。”陈氏与众夫人调笑。
“京城勋贵人家的太太小姐都道独孤夫人高攀了沈先生,我不理她们这起子没眼见的人,单论独孤夫人那出挑的样貌品性,倘若她家早年没获罪,她当那东宫的太子妃都是可的。”李氏极偏爱静檀。
“大热天的,巴巴地跑过来给我送东西,是存心想要折我的福。”摇着孔雀羽扇的静檀跨过门槛,故意转身拍了拍喜鹊的肩膀提醒她,“这几位夫人的厚礼全给我扔出府去,要她们长长记性,一个个都不将我当妹妹看待,过去俱是嘴上说的好听的。”
四位夫人被静檀几句俏皮话逗得眉开眼笑。
李氏叉了块白玉蜜瓜递于静檀,“你这快成首辅夫人的贵人,自然说一不二的。今儿个你命人将我们的礼物扔出府去,明儿个我们再拿自己的体己买合你心意的礼物送来就是。”
静檀咬了一口白玉蜜瓜,嘴里都是甜丝丝的汁水。
“八字还没一撇呢,谁说我要与那姓沈的成婚了?”
陈氏笑道:“满京城有名望的人家都知道他沈介秋要娶你独孤静檀,且是陛下保的媒。你这运道也是大家伙羡慕死了的,失了一个容侯,又来一个沈先生。一个郎婿好过一个郎婿。”
“陛下面前,我自有不嫁沈介秋的道理。”
静檀话中夹杂几分怒气。
李氏见静檀恼了,扯她衣袖轻摇道:“好了好了,你既打定主意推却这门婚事,那便与我们说说你的道理。”
“道理很简单,我不喜欢他。不喜欢的人,我不嫁!”
四位夫人面面相觑,皆显露为难之色。
陈氏道:“我有个远房表妹是端王殿下的侍妾,听她说,是因端王殿下去求陛下想册你为他的侧妃,才迫得陛下不得不给你和沈先生赐婚。”
“这是什么因果?”静檀问道。
李氏接话。
“沈先生亲近太子殿下,素来与端王殿下是不睦的。陛下将你许给沈先生,必是考虑到普天之下,除沈先生之外,端王殿下也就不敢和太子殿下抢人了。”
原来这桩婚事的起因是端王。
静檀一面纳罕端王也太沉不住气了,一面思索解困之法。
陈氏又道:“沈先生乃人中龙凤,迟迟未娶妻生子,也是被他母亲拖累了。沈老夫人可不好相处,你若是冲着沈先生这个人去,倒还使得。你不为他这个人,那嫁他确实也没什么好处。”
提起沈老夫人,静檀不由恨得牙痒痒,那是一位愚蠢固执的老妇人,前世她也在沈老夫人手上遭了些罪过。
且前世沈介秋之死,多半是因沈老夫人这个坑死儿子不偿命的母亲。
静檀与四位夫人吃起茶点,相谈甚欢。
日落后送别客人,静檀听无羁来禀鸣凤姑姑已至北教坊,忙乘车去会面。
*
今时不同往日。
静檀过去在北教坊伺候人,一有错处,便被这里的姑姑们打骂。
她今夜光临,那些打骂过她的姑姑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且待她万分热情,一个个恨不得跪着舔她的脚趾头。
静檀齿冷人心无常,瞧不起她们趋炎附势的模样,只说要见鸣凤姑姑。
管理教坊司的钱大人亲引送静檀到鸣凤姑姑房门前,不忘求静檀在沈介秋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静檀冷冷笑道:“只怕我说漏了嘴,在沈先生面前道出钱大人从前是怎么照拂我的。”
钱大人自扇了两个耳光。
“夫人生得美艳,凡夫俗子在夫人面前皆把持不住的,请夫人宽宥我一回。”
“滚!”
静檀径直踏入房中,另嘱咐钱大人。
“不想我向沈先生告状也行,好好待鸣凤姑姑,她要受了一点委屈,我只与你拼命。”
钱大人颤声应下,一溜烟儿跑走了。
房中的鸣凤姑姑一见了静檀,便上前福身行礼。
静檀忙伸手托住她双臂。
“姑姑这是做什么?该是我拜您的。”
“夫人如今成了贵人,老身卑贱,岂敢受夫人的礼。”鸣凤姑姑两鬓斑白,眼角虽有几根细纹,可岁月不曾败美人,风韵犹存。
静檀也不说什么客气话,扶鸣凤姑姑到炕上,两人相对而坐,有小丫鬟奉上茶点。
鸣凤姑姑含泪细看静檀,自己教养长大的女孩儿,横看竖看都是看不够的。
“与夫人多年未见,南教坊中老身教养的那批女孩儿中,属夫人最有出息了。”
静檀问起南教坊中从前与自己学艺的女伴儿,多是待在南教坊中成日陪客饮酒取乐,少有几个嫁人的过得也并不好,难免唏嘘。
静檀记起一件疑惑不解许多年的旧事。
“我九岁生辰那日得了一柄小周后用过的烧槽琵琶,姑姑一直不肯告诉我是谁人所赠。”
鸣凤姑姑一怔,咬了咬唇,开口道:“是端王生母贵妃徐氏赠与她小女儿的。”
静檀瞳孔一缩,整个人如遭雷劈,浑身不由自主剧烈颤抖起来。
“您是说,那位徐贵妃是我的生母?”
见鸣凤姑姑颌首,静檀无声一叹。
前世她与端王,当真是孽缘中的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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