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盼着见他,等真见到他,我却又造作起来了。我只是看着他,不发一言,半响眼泪流了下来。
这是我自从春鸾殿搬离后第一次哭,说来奇怪,我人虽软弱,但眼泪却流的很少,心中惆怅则已,眼睛却总是发干。可是在他面前,我却成了水做的人了。
他本来好整以暇地与我对视,这下慌了,两步迈到我身前,我们之间的距离猛地缩近一大截。这日他身上不比上一次清淡,隐隐有股柏木的辣味,我觉得好闻地深深吸进一口,鼻腔畅通,眼泪流的更急了。
“你,你做什么哭?”他不知所措,拿起袖子就给我揩眼泪。
“无事,我方才以为迷路了,”我抽噎着告诉他,努力克制,但没法忍住,索性把心里的话都倒了出来:“我老做回来的梦,可等真回来了,发觉这里既没有春鸾殿,又没有‘倚老卖老’,没有那棵大桃树……像梦醒了似的。”
便是如梦消散般,我在这里度过的十年,所以觉得委屈。
我顾不得他,把脸埋在手掌中抽噎,他静静地陪着我,一只手改放到我的肩上,带来的重量很有安慰的作用,虽然此刻有人包容着,但我慢慢体会出一丝无理的难堪来。
“唉,我说什么傻话呢,”叹气没有停止,不过我冷静下来了,再抬起脸时,我与他拉开一些距离,因为有些发窘,嘴上仍旧絮絮叨叨地:“不过是我最近过的不好,发些牢骚罢了。再加上突然见着你,我原本就十分想念你……”
我话出口才发觉自己有多不妥,可是已经晚了。我与他大眼瞪小眼,半响他轻咳一声,移开目光,嘴角的笑意却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春鸾殿的房舍已拆了一些,难怪你找不到,不过你说的那两棵树还在,我知道在什么地方,你随我来。”
我答应了一声,依旧发着臊,眼睛只看着地面,跟着他的脚步。他的黑袍衣摆在夜色里似有波光流动。
半个月过去,我们身份倒置,他反倒成了此间的主人,或许就是吧,他是山精野怪,已将这破败的宫殿收服了。
我不敢看他,眼睛正好空出来留意四周。几次好险,我都看见了禁卫军红色的肩翎,但是他带着我左拐右拐,轻车熟路,一次也没有暴露在那些人眼前。我刚开始因为紧张出了一额头的汗,到后面只觉得夜风清凉惬意了。
他一个翻身上了围墙,冲下面的我伸出手:“上来。”
我毫不犹豫伸出手去,他力气十分大,一下便把我拉了起来,晕头转向之间,我上了围墙,又轻飘飘地落了地。
一切新奇地很,我不由得转头看那围墙,仍如从前高峭森严,我竟然刚刚从那上翻过来了?
我从来没以这样的方式进出春鸾殿过,是的,我们已在春鸾殿宫里了,四周景致是我熟悉的,却又与往常不大一样了,属这里最高的小角楼的确已经被拆了,从前的宫舍也只剩下了三分之一。不过院子里却没什么变化,石桌石凳,大莱的小房子,还有那棵“倚老卖老”,都一如往昔。我这时才意识到“倚老卖老”原本是一棵榕树,他长长的榕树胡子在月下风中垂落飘忽,衬托的这里宛如禅境。
“谢谢你。”我惊喜意外,胸中翻涌的还有思旧的感情,结果只吐出这干巴巴的三个字。
他摆了摆手,走到“倚老卖老”之下:“这就是你说的‘倚老卖老’?怎么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
我抿着嘴笑:“你自己看看,不是很贴切吗?”
他捧场地认真打量,然后笑了起来:“确实如此。”
“这是一棵福树,有仙人保佑的。”我认真地告诉他,“我刚进宫时犯错被主子打板子,就是在这棵树下。我心里向他许愿不要被板子打死。”
“结果呢?”他顺着我的话问下去,表情还有几分为难。
是不是就像我把他想成山精花妖,他对我也是如此认为?我突然想到,回答地结结巴巴:“自,自然,我是活下来了。”
他是有意逗弄我,笑了起来,甚是好看。
“我每次说这事都没人相信我,我那时才十三岁,挨了二十板子,能活下来不是这个菩萨就是那个菩萨开恩,总之一定有神佛保佑,我情愿相信是他。”我叹口气,“我之后每当走投无路总会向他祈愿,不是百事百灵,但祈愿后总有好事发生——我认真的!”
说了一大堆却看到他脸上不置可否的表情,我难免气恼。
我双手合十,对着“倚老卖老”作揖,嘴里喃喃:“仙人勿怪……”
他在边上看着,抱着两手似笑非笑,自然是觉得荒唐,我难得人来疯一回,解下腰间戴了许久的保平安的红荷包,踮脚系到垂的最低的一条树枝上。我心想倚老仙人应该也是默许的,不然哪有这么踮脚就能够到这样凑巧的事?
我系上红荷包,口中又念念有词了一段,这才回身去看他,忍俊不禁:他仍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却因这神神道道的氛围也祈愿似的合上了双手,我估计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别愣着,我跟仙人已说了,凭我俩过往的交情,今天准你许一个愿。”
“什么?”他估计也是没料到,游刃有余不见了,反而有些慌乱,下意识推脱道:“不必了吧……你不是说只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可以?我好像还没有到那一步。”
我觉得十分有趣,看来他也不像之前表现的那样敬鬼神而远之,竟轮到我来逗弄他,故而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所以说是看在从前的交情啊!仙人说他会尽力而为,你若有什么烦心事,尽可告诉他的。”
他思索一阵,似乎是下了决心,双手合十得虔诚起来,“我许什么愿望好?”他反而问我,清俊的脸上有一个苦巴巴的笑:“我可有好多烦心事,不知道要许哪件。”
我觉得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戳了一下,忍着那战栗,我轻声道:“试试闭上眼睛,问自己的心。”
他认真许愿的时候,四周的风似乎都静了下来,我亦忘了呼吸。一共过了两息的时间,他睁开眼睛,我觉察他此刻的心境又比刚才要豁达清净几分,实在为他高兴。
“许好了,这样就成了吗?”他抬起眼睛问我,很是认真,我胡乱点头。
“奇怪,”他或许也觉得我今晚不同往日,有理有据地猜测:“你是喝酒了吗?”
我又胡乱摇头,明白他在说什么:我脸颊发烫,在他眼里必是已染上颜色了。
“罢了,反正都是要喝酒的,等你就是为这。你走之后,我只好把你藏的酒都挖了出来,可费了我些功夫。”他边笑边说,把许愿的插曲抛到脑后,踱步到那副石桌旁落座,我不用他招呼,也懵懵跟上去。这晚可比上回喝酒要正式多了,他还特意备了酒杯,拍开一坛酒,清香扑鼻。
喝了那酒,忆起从前,我又想哭了。
他一直没问我为什么走了、去了哪里。
我先发制人,一直想问:“你叫什么名字?”出口觉得这样太蛮横了,斟酌着语气加了一句:“我还没有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能总精灵鬼怪地叫他呀。
“我啊,”他举杯一饮而尽,“我叫慕凡。”
我的耳朵还在悄悄咀嚼那两个字,又听见他说:“你却不叫樱儿,你叫什么?”
他的眼睛直扫过来,凌厉非常,我没防备被吓了一跳,溅出酒液沾湿了我的袖子。
那酒使我比平常胆大骄纵,我早就想说了,之前的憋屈被我揉碎在这一字一句里:“我可从没说自己叫樱儿,我叫英镀。”我努力压下心中慌乱,尽量清楚地告诉他:“是‘其英如镀’的意思。”
说罢,我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夜便是我们的问名,我是怎么回到毓秀宫的小屋子里的,我都记不清了。醒来已近中午,这就是不当差的好处了。
我从床上猛的坐起,屋子还是那间屋子,书案上的蜡烛烧了一整夜,已经化作了一滩蜡泥。不经意抬手间,我闻到了袖子上未尽的酒气,再一摸腰带,那个荷包果然也不在了,心中才安定。
星子说,这是我头一回对她这样好,我才不承认。她这一次来,我破天荒摆上了糕饼,人还没到,我便出去迎接她。
“有什么好事发生了吗?看你笑得那样高兴,简直像个傻子!”她嘴里嚼着糕饼,语气酸溜溜的,一些糕饼渣落到我的床榻上,我也不生气。
“我想向你打听些事。”我没法控制表情,傻笑着告诉她。
“说了你也不一定知道,就随便听听罢,只因我身边消息灵光的,就只有你了。”我说,“你可知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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