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来

翟寰见绣珠又哭了,心下无奈,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她也有些话不得不说:“我知你一贯目下无尘,不争不抢的,可有时也要因时度势。今天就为一个跪不跪的事情,差点就吃了苦头。”

翟寰认真看着绣珠道:“不是说你就该跪他们,你有自己的坚持,那很好。你也该有底气才是。你父亲锦尚书是二品大臣,朝中肱股,你的胞兄在军中效力,也是人中英杰,后宫里的其他女人,论家世没有谁比得上你的,就是悯贵妃也不及。他们哪里敢真拿你怎么样?你又何苦一边不讨好,又一边软弱不争,任人欺辱?今天若不是你手下那个宫女拖延了些时间,你自问能赶在我到之前全身而退吗?”

翟寰说的在理,绣珠也知道,然而不知为何,她在这个时候,分外不想被她教训。执意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那一刻她突然发现,她那幽深曲折的心境,翟寰是不懂得的。

翟寰天生就是天之娇女,出生高贵,又是在风气开放的大厉,顺遂地如大树一般长大了,她说的那套行事逻辑,自是与她适宜,却不能放在自己身上,自己是养在高门里的闺秀,生如一株藤萝,翟寰说的那些她的依仗,她只觉得陌生。她和胞兄都是庶出,自小谨小慎微地长大,她左不过嫁人的命运,托生在门楣极高的家里,不曾让她腰杆挺直,只叫她的头垂得更低了。被父亲送进宫里,对她而言不是最坏的出路。

所以她又哪里能明白自己那时,任人欺她、辱她,拿势压她,她的全部力量只够撑着一对膝盖,那样守着本心的软弱呢?

翟寰听了叹息:“你别想错了我的意思。”

绣珠钻了牛角尖,比平时要任性一些,低下头去不答。

翟寰不好再说什么,由她去了。走到了芙蕖池附近,贺兰嬷嬷带了慈云及一众人已在那边等着,见了绣珠都围上去。

绣珠被披上衣服拥在一堆人中间,眼见翟寰步履匆匆头也不回地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心里有些后悔,却也不好挽留,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远去了,哀怨地咬着下唇。

××××××

我记得那一晚,清清楚楚,六月初三。我早早赶到了春鸾殿,怎么等也不见那个人来。

我这次很是尽职尽责,牢记自己是为什么才来的这宫里,想到我一旦见了那个人的面,便无心思务正业,提前把春鸾殿的断壁残垣打扫地干干净净,不说地上一粒灰尘也没有,至少找不到一片掉落的叶子了。

我扫完地坐在井边休息,人还没来。我心想不忙,那老嬷嬷还没入睡呢,支着下巴又等了一会,屁股也坐酸了,又站起来把周围的野草拔了一通,模糊中仿佛听到一个人的嗤笑,或许是嬷嬷睡梦中的呼噜声。

地也扫了,草也拔了,上半夜已过了一半。那人还是没来,我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又过了两个时辰,我心知他不会再来了。但心里还有一点微小的希望,万一呢?

我刚来的时候,踌躇满志,精神百倍,一番劳作后加上心里的失望,到后半夜,没有一开始那样亢奋了,却并不困乏。我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希冀,想着他只是有事耽搁了,这次手脚并用,竟然险险成功爬上了倚老卖老,学着他之前的样子,躺在枝杈上仰望着深蓝色的天空,我正面对着春鸾殿的宫门,想到若是他来了,我一准立马就能发现。

我不知晓他的心意,此番正是为了弄清楚,所以来的。但是是否来这里本身这件事,是不是就表明了他的态度?那天之前,我反复回忆着他往日对我的种种温柔之举,在心里对自己打气,他或许也对我有意呢?反正他究竟是什么怎么想的,过了那一晚,肯定就知道了。谁知他不来。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

所以当我看见小桃从春鸾殿宫门溜进来时,自觉左心房里跳动的只余一堆灰烬。

这是自我们从春鸾殿分别后,我第一次见到雁笙。我回忆以往,感觉恍如隔世,但实际才过去几个月,她还是如从前一般,是以她一进来,我就认出她了。

我自然不知她为何深夜来这,春鸾殿难道是她什么留恋的地方吗?我心里对她还是有怨的,想她只可能是因这里偏僻要干些不好见人的勾当,难不成也约了人在这里吗?我自嘲地笑了笑,藏身在树上,她看不见我,我倒想看看她要做些什么。

我透过稀疏的枝叶看向她,没有故意掩饰身形,但她应未料想树上会有人,所以没留意头顶。

她的确如在春鸾殿时一般,连那时凝在她眉间不得志的忧愁,也没有褪去。我有些疑惑,听柳穗的只言片语,只当她现在在苏慕院如鱼得水,原来不是这样吗?

我见她脸上还有泪痕,夜深人静的,哭过后止不住的抽噎声也清晰可闻。我见她朝我这头奔来了,不由得有些慌张,却见她虽是朝我这个方向,目的却是院子里的那一口水井——

我要吓死了,情急中忘了自己还在树上,就要去拦:“雁笙,别——”

我本来在树上待的就不够稳当,半边身子探出去,自然就滑跌下去。我重重地摔在地面上,本就受伤的右脚也痛,背上也痛,眼前也昏了,看不清人。这一下的响动自然是让她注意到了,她人已坐在了井缘,两条腿都探到了井里,猛地抬起脸,被吓住了,颤声道:“……谁在那里?”

“是我,英度……”我吸着气,把自己撑着坐了起来,“你不要冲动,有什么事情,从长计议,不要轻生。”

我有一刻怀疑她已经把我忘记了,她重复着我的名字:“英度——”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我一下很伤心,但是害怕她做出傻事,还是应了一声:“是我。”

谁知她警惕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干巴巴地说:“我告诉你,你先从井里出来。”

她突然笑了:“你不用告诉我,脚趾头一想也明白了,这么晚到这里,你也来寻死?”

她说的那么云淡风轻,好似我们是逛御花园途中碰到的。

“你别着急,这次我要抢在前头。”她的笑容消失得很快,目光下移,像被水里什么东西勾住了,望着脚下的深渊。

“我没有要寻死的念头,”我有些无奈,“我是犯错了被罚来这里做杂役的,不管是你还是别人,我都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在我面前跳井。”

我憋着一口气,下意识将右脚往身后收了收,怕她看出异样来:“或者你想跳就跳吧,你也知我水性好,大不了再救你上来。”

她一下激动起来:“你管我做什么!我叫小桃,不叫雁笙!与你何干?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莫管闲事,趁早滚远些!”

我不发一言,只当没听见她的话,忍着身上的疼,一步两步也朝井边走去,直走到她身边,抓住了她颤抖的胳膊。

她身上颤抖地厉害,也虚软地不成样子,夏天的衣服薄,我感觉到她身上的冷汗也是一股一股的。我使了点力气要把她从井边抱出来,还没使出十分的力气,她猛然扑到我身上,双手绝望地攀着我,哭叫着:“英度,救救我!我不想死的,英度!呜呜呜……”

我整个人被她向下拽着,比起方才费力得不是一点半点,更让我感觉到她身上突然爆发的那种求生欲的真实感,我的脚上受了两个人的力,痛的钻心,还是咬着牙一点点将她拖出来,她立刻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我略缓了缓,蹲下身子,给她擦眼泪,过了不知有多久,我听她初时呜咽着说不清楚,后来总算找回了些口齿,断断续续地倾诉着。

我才知,原来她从春鸾殿出去之后,过得并不如意。

上回来春鸾殿宫里宣旨的两个太监里其中一个,知道自己帮了她,以此为由,常常趁机骚扰她,骚扰不成,便暗地里给她使绊子,她初到毓秀宫时,做的都是低贱的活,不仅连贵人的面都见不到,还要受宫女太监的白眼。

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能够侍候陈妃娘娘,为陈妃不知出了多少心力,陈妃却也不敢把她当自己人信任,这回她为陈妃出了个险之又险的主意,谁知酿成了大祸。若是追究起来,她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弃子。她却说,死了都是轻的,她更怕被遣回原处,过那种受人欺负的暗无天日的日子。

我从前不知道——即便是后来她费尽心思离了我们,离了春鸾殿,也还不足以教我知道,她原来将前途看得比命更重。我下意识就想开解她,比如,或许还能考虑下出宫呢?自己把这话咽了进去,小桃和我这种人究竟是不同的,可能她听了,只会笑我这个曾经的朋友愚蠢的天真。

她神志慢慢地恢复了许多,说到那个险之又险的主意,便把话头别了开去。我知轻重,自然也没有细究。

“你那么聪明,”我慢吞吞地说,“肯定能想出来办法,只是时间长短问题,还有别钻牛角尖。我知道能帮别人的人,也能帮自己。”

她看着我,我觉得我还不如直问她想不想出宫呢,她眼中明显在说那两个字“愚蠢”“天真”。

我想她刚才一时糊涂,现在想通了,再不会寻短见。我现在要是掏心掏肺对她,自己也嫌我的真心轻贱,便站了起来,右脚已经疼的麻木了。

“天都快亮了,你该回去了。”

说着就要走,她伸手抓住了我的裙摆。

“其实,我有一条路可以走。”她低下头说,“没什么好瞒你的,陈妃娘娘怀孕了。怀孕的嫔妃最不忌把身边人送去固宠,是不是,英度?我想你应该清楚的?”

我此时的脸色一定是惨白一片。

“不是我自夸,我是陈妃身边最漂亮的。你说,她会不会叫我去?或者,我自个儿送上去?”

她抬起头来,神情与平时别无二致,已完全看不出刚刚那个要寻死的样子。换我发起抖来。

“办法总是有的,你倒说的没错,我也从不缺办法,”她低声道,“但是比起做主子,我命贱,更愿意做边上辅佐的那个。”

她的目光扫过我身上,虽是我站得高些,我却毫无优越之感,身子向后退,就想逃得远些。她抓着我裙摆的力气不大,一下就松开了,但我向后趔趄两步,身上仍像被野兽盯住似的,双脚发软,一时也不能跑开。

她笑了,旧日的雁笙,如今的小桃,声音轻柔,宛如情人耳语:“英度,你可还记得做这春鸾殿主人时的日子?那时先帝说喜欢你低头的样子,我却觉得你这样俯视别人的时候最好看……”

“不要说了!”我爆发出来的声音好尖,自己听着都害怕,咬着牙压着声音,“不要让我后悔救你。”

她轻笑,如同旧日的鬼魅:“晚了,你若真长了记性,一开始就该放任我去死。”

我怕她再多说几句,只想逃走,脚上有了点力气,立刻向春鸾殿外跑去,把小桃抛到脑后。四分之三的春鸾殿在我身后默默矗立着,我以为那是带给我那么多美好回忆的地方……我却忘记了,它早已是断壁残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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