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着几晚做山精鬼怪的梦,这一日实在遭不住,起得迟了。等梳洗好见到万嬷嬷,听她说各宫发了喜饼下来,春鸾殿竟也有一份。
喜饼像个月饼,做的又比家常月饼要精巧许多。我正好当早点吃,取了一块放嘴里,边问:“这喜饼是什么缘故?有什么喜事吗?”
万嬷嬷绣花中途抬头看我一眼,只说了一句:“昨儿个十五。”
我摸不找头脑,十五又怎么了?又不是中秋。心念一动,想到了困扰我好几天的那个人,虽然还不清楚是什么,只想告诉他:十五也有好事!
万嬷嬷只好说明:“昨儿个十五,皇上和皇后终于合房了。再加上之前南边不是一直旱着吗,碰巧下了雨,天星馆说是阴阳调和的缘故,两件事情合在一起,皇上便下令各宫发喜饼庆祝一下。”
我嘴里嚼着,跟嬷嬷玩笑:“合房真有那么灵光?奇事。”
嬷嬷讨论起男女之事怕羞得紧,低下头弄丝线:“谁知道呢,天星馆的人惯会浑说。”
就连我这样闭塞的人,也听说了帝后新婚尚未合房的事情,我以为自己看的清楚,大厉的凤女怎么瞧上现如今的皇帝?他还是安王时,我在宫中远远地也见过他几次,可不像是个能托付终生的好男儿。然而事情却是现在的走向,我不算意外,不过对那皇后娘娘在心里又多了唏嘘。
“更奇的事不是咱们宫里也得上了喜饼?竟还有人记得咱们吗?”我随口道。
嬷嬷说:“喜饼春鸾殿确有一份,是雁笙从禁卫军那处领到的,我本也以为是她嘴甜巧来的。春鸾殿好歹也占些地方呢!虽然要撤宫,最后一次好歹也让咱们沾沾光呀。”
我眼睛一亮:“那这岂不是意味着,裁宫的御令很快就能下来了?嬷嬷,是不是……咱们终于能出去了?”
嬷嬷也喜上眉梢,伸过一只手与我相握,肯定地点头:“嗯!”
我一下眼泪就涌上来了。嬷嬷的手暖暖的。
距离我们被困在春鸾殿中已有将近半个月,我们习惯了禁卫军的把守,渐渐围宫一事于我们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了。禁卫军恪尽职守,不犯我们秋毫,我们小小的与春鸾宫外的往来,只要无伤大雅,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我每晚溜去看桃花,从未受过他们的阻挠。
那桃树终究没成精怪,暮春来临,花儿渐渐凋谢,徒留绿色的枝叶。我又想起儿时雨天爹爹在檐下教我念诗:“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我也没能等到那个人再来。
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关注春鸾殿以外的事情,喜饼发下来不久,就听说一个姓陈的宫女封妃,想是极得皇上喜爱,因为那时选秀都还未开始。如何处置被围宫殿及其宫人的消息却迟迟不到,我渐渐有点要耐不住性子,请雁笙传话问宝公公,答说尽快的事,不急。我和万嬷嬷互相宽慰要再等等,每日打着络子消愁。
可是我再烦躁,都不及雁笙,她从来不想出宫,这个时刻,拼着要为自己寻一个出路去,为此急得嘴上都生了燎泡。选秀终于开始了,新鲜的花朵入了宫,各宫正缺人手,雁笙在宫中这些年,担得上一个“资深”,她在宫中又多好交情的姊姊妹妹,本来要换去其他宫不是什么难事,奈何被锁在了幽禁的春鸾殿。近来我常常见她不着,今日终于见到了,看她又瘦了一大圈。
她脸上却是难得的欣然随和的表情,甚至对万嬷嬷说:“嬷嬷,我来帮你理线吧。”
万嬷嬷诚惶诚恐地把手里的活让给她。
各色丝线在雁笙灵巧的手中翻转,她心情很好,嘴里甚至还哼起了一首家乡小调。我和万嬷嬷不敢问,她是有什么高兴的事?还是焦心过头所致?
就是这天,快用中饭时,春鸾殿来人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意味着什么,我以为我知道的。
一共只有两位公公,禁卫军为他们放行,禁卫军的队领,那位姓路的侍卫,走前还向他们微施一礼。我不管不顾地看过去,明白了为什么——领头的公公手里拿着一张朱红的懿旨。
这两位公公看服色品级都不高,可能已去过许多宫中宣旨过,两张脸上都微微发了汗,粉白粉白的。
公公看到我们,问话有点不耐烦:“这宫中就你们三个?”
雁笙抢着答了:“回公公,是的。”我就闭了嘴。
“人齐了就行。如此,你们便接旨吧。”端旨的公公轻咳一声,万嬷嬷、雁笙和我一齐跪下。
“皇后娘娘懿旨,即日起择西宫自百福阁至春鸾殿共五所,宫制裁撤,改兴御马场。原宫人遣散出宫,每人凭宫牌可领遣送银十两,限十日内领银出宫,不得延误。”
“奴婢接旨,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我们一齐叩头。
懿旨在公公手中缓缓闭合,一切便尘埃落定,若不是还端正地跪着,我和嬷嬷就差执手欢呼了。只是,只是我又想到雁笙,不由得同情起她来,我偷偷觑她一眼,却见她目不斜视,神情淡然,我想她已经接受这个结果了,不知该为她喜或为她忧。
“平身吧。”站在后面的公公拖长了调子。
雁笙当先,身姿灵巧,婷婷而立,我扶着万嬷嬷站起来,两人握着的手都微微发颤,有藏不住的喜悦之情。
因春鸾殿是所有宫室中的最偏一座,估计就是这趟宣旨的尽头了。两位公公办完事也不急着走,反倒跟我们问答几句。
“好家伙,这苦差可总算完了。”幸好两位公公年纪不大,架子也摆的没有一般那样足,也不忌讳我们,当面就发起了牢骚。今天天气热得像快入夏了一般,他们身上还穿着秋天的深色太监服,用手扇着风缓缓,雁笙抽空递过去两杯镇冰的泉水泡的老茉莉,他们也顾不得嫌那茶味涩,接过先灌上两口。
“两位公公慢些喝,井水凉,当心坏了肚子,雁笙可就罪过了。”雁笙对着他们笑,“敢问两位公公在何处当差?”
方才站在后面的公公看着年纪更小些,不无骄傲地答:“我们两个都是太极宫的。”
“原来如此,公公好福气,”雁笙同时流露出歆羡和黯然,“雁笙在太极宫中也有一位旧相识,一位名叫李宝的公公,不知二位可认得?春鸾殿锁闭多时,久不通消息,也不知那位宝公公如何了。”
两位公公对视一眼,听见李宝的名字微有惊愕,随后那个年长一些的笑道:“我们的确知道一位叫李宝的公公,也是宫中的老人了,不知是不是姑娘说的那位。姑娘若是他的朋友,那可才真是有福气。他上个月才被皇后娘娘擢升到内殿去,宫中原编制的,有这份殊荣还是头一份呢。”
“天呐!竟是这样,他说下次相见有好事要告诉我,却不知竟是这等好事!”雁笙掩口惊讶而笑。
她说的却不是事实,宝公公和我们早传过信,她此时提起李宝,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两位公公凑到一边去,不知在说什么,雁笙在原地乖巧地等着,我和嬷嬷向她投去疑惑的眼光,她不回视。
过了一会,两位公公分开,年长的那个对雁笙说:“姑娘是叫雁笙?敢问宫中的品级?”
雁笙道:“是,奴婢雁笙,原是春鸾殿二等宫女。”
“我看了名册,这宫中的宫女就你一个?”说完向我也看了一眼,我低下头去。
雁笙道:“公公说的是,春鸾殿中只我们三人,除了常在小主和嬷嬷,还有就是我这个粗手粗脚的宫女了。”
两位公公听了,对视着点点头。年长的公公转而对雁笙道:“雁笙姑娘,勿怪我多一句嘴,你可想出宫?”
几乎是一瞬间,雁笙睁得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她强忍着哽咽说:“雁笙……自然是不想的,我十三岁入宫,一心只想着好好侍候主子,转眼便年届二十,早已习惯了这宫里。若是出宫,真不知如何适应才好。”
她说的实在可怜,任谁都会被打动的,尤其是在这宫中有些阅历的人。公公也不例外,轻叹,道:“看你是个灵光的孩子,现在倒有一个机会可以留在宫中:皇后娘娘昨儿还下了令,要在阖宫中选些名字里带了花儿朵儿的宫女来侍奉,春鸾殿……也有一个名额,机会宝贵,你这名儿可还有改的可能?——其实也不难,大可请宝公公帮帮你。”
雁笙速度极快地跪倒在地,对着公公一叩首,眼里的水光掉出眼眶,却是欣喜若狂:“可,可!奴婢未入宫前的名字就叫小桃,只求公公垂怜,雁笙必不会负了公公的美意!”
公公满意地点点头,话说的天衣无缝:“不必谢我,要谢便谢皇后娘娘,我也只是照办皇后娘娘的吩咐。”
雁笙严严实实地又磕了一个头,大声道:“是!多谢公公!多谢皇后娘娘!”
我这才明白雁笙的用意了,我自觉没资格评判什么,她有手段争取到了好的出路,我只须为她高兴就是。我和嬷嬷能出宫,已是我们的心想事成,若雁笙也能心想事成,便是我们三人的美满了。
我想的比什么都好,我想的太好了。命运这时就给了我们当头一棒。
雁笙跟着小公公去做记录,大公公仍没有走的意思,继续看着我们——然后我发现,其实是单看的我。
他客客气气:“这位想必是春鸾殿的小主了?”
久未有过这种称呼,我惶恐起来,只摆摆手,也不知是“不是”的意思,或是“不敢当”。
他下一句话却如同惊雷炸耳,炸的我和嬷嬷二人都愣在原地:“趁着为皇上充盈后宫,皇后娘娘已下令重理宝册,查小主位列六品常在,为春鸾殿之主位,现原宫殿既已下令裁撤,传悯贵妃娘娘口谕,择日起暂住毓秀宫,再听分配。”
我好像什么都听不清,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的场景像是某种噩梦,公公朝我行了一礼:“小主吉祥,奴才这便为您领路,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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