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童言无忌,气氛却有些冷了下来,夜里秋凉如水,月华如霜。
我们三人合力,不一会就把饺子都包完了,万嬷嬷、永娘和星子那边也挂好了花灯,一盏一盏在院子里亮了起来,增添了不少节日氛围。
万嬷嬷为了过好这个中秋不遗余力,挂这一会宫灯,不知要费多少火烛,我都替她们心疼。
万嬷嬷却乐呵呵的,好似看穿了我的想法,道:“不碍事,一年就这几回,等我们用完饭,就让星子把这些灯都取下来。”
星子一直呆在旁边像个影子一样,对这使唤她的话没有异议,她一直任劳任怨,此时更是提步往厨房的方向走去,抿唇道:“永娘煮饺子,我去帮她。”
白白想娘亲,也吵着要去,星子二话不说,弯下身将他一抱就走了。
于是院子里只剩下万嬷嬷,胡安与我三人,如果在今晚之前出现这个场景,一定是在我的噩梦里,不过现场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剑拔弩张,万嬷嬷并不知晓胡安的身份,待她如一个平常的长辈一般和善慈爱——导致我那种逃避的心理又出现了。
“万嬷嬷,这位是……胡安。胡安,这位是万嬷嬷。“我十分紧张地给她们互相介绍。气氛比我想象中还要和谐,万嬷嬷慈爱,胡安款然,竟屈身对万嬷嬷行礼。
她行的是越朝民间成年男子的礼节,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万嬷嬷满心满眼都是笑意,看出来十分喜欢胡安,初次见面,她带着审视的目光将胡安上下扫视了个遍。
我想起之前白白的话,若非空穴来风,难道星子的说辞里,胡安真是我相中的“郎君”了?
我目光复杂地看向胡安,男装打扮确实十分适合她,她眉目英挺,气质磊落,一身青衣飒爽,不见女气,只会叫人觉得是个分外俊美的公子,一如我们之前在春鸾殿的初遇,如果不是后来她主动承认,我从未怀疑过她的身份。
我看着她,她的目光垂落,也正看向我,带着微微的笑意和十分的包容。她的目光如月光,照的我醍醐灌顶一样,我眨了眨眼睛,这是怎么了?我为何有些……为她委屈起来?
我突然上前一步,立在万嬷嬷和胡安中间,伸手拉着胡安,手指一扣,与她双手紧锁。
我动作不小,也没有掩饰的想法,一时出乎万嬷嬷和胡安两人预料,她们二人都愣住了,两双眼睛都看向我们双手交叠之处,万嬷嬷惊愕,胡安她……有些发呆。
“万嬷嬷,我忘了说,胡安是我在宫里认识的,”我说道,“她着男装,是为了行走方便,她……其实是我的义姐。”
手上被她反握过来,温暖的皮肤接触,好似在很冷的天里烤火,火星噼啪溅到身上。不知为何,未经她同意当着她的面,吐出“义姐”两个字,却比刚才白白说什么“郎君”时,还要叫我脸红。
我以为万嬷嬷还需要些时间消化这个事实,结果她微愕,很快道:“我知道啊。”
“啊?”反而是我呆住了。
手心被人用指甲盖轻轻划了一下,传来身边人揶揄的轻笑。
“不然你以为我会说你们是什么关系?”另一个凉凉的声音从旁插进来,是星子端着热腾腾刚出锅的饺子经过,看也不看我,在桌上放下盘子,不咸不淡道:“吃饭了。”
“吃饭吧。”万嬷嬷带点怜爱地拍拍我的头。
我恨不得钻到地洞里去,半推半就由胡安拉着我到饭桌前落座,又过了好一会我们俩的手才松开。
原来胡安的伪装只骗过了我和白白两个人,她从没想过能骗过万嬷嬷和永娘,星子与万嬷嬷打过招呼,她说的……就是刚才我那样说的——胡安与我在宫中相识,拜为义姐妹。
饭桌上,我仍因为刚才的事情臊的慌,只知道闷头吃着,想到什么,壮着胆子偷偷去看胡安,她神态自若,正回答着万嬷嬷的话,谦和有礼。
大约是察觉到我在看她,在说话的空当,微偏了头,向我看过来,我立即紧张地低下头去,假装看着碗上的一个破口。
星子突然敲敲白白面前的盘子,声音不高不低地提醒:“好好吃饭。”
白白正玩着筷子,闻言乖乖答应,夹着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温顺地像一只猫一样。我不知怎么也有点不好意思,好像也被教训了一样,掩饰地喝一口酒——
“咳,咳咳……”
我忍不住咳呛起来,大家都转头来看着我。
“这大妹子,一口喝半杯,咋这么虎啊?”永娘先笑起来,马上离了座位,往厨房走去,“等着啊,嫂子给你拿点水清口。”
万嬷嬷也是笑,白白指着我,嘴里哈哈个不停,连今天脾气一直不好的星子,也咧着嘴。胡安伸手在我背上一下一下缓和地捋着,我眼里被呛出了眼泪,泪光中看她也是笑眯眯的。
我想到我上次喝她家乡的酒,叫“雪刀”的,好像也是如此,不管不顾就是一大口,结果出丑了……我总也没什么长进。
谁叫我酿果酒惯了,喝惯了入口柔和的酒,这村里的酒闻着味道不大,喝下去却极是辣苦。
我眼泪汪汪地谢过永娘,连灌了一大碗水下去,那苦味在我的口中依然迟迟不散,我用了好些意志力才不至于做出呲牙咧嘴的怪样。
万嬷嬷没什么顾忌,尽管取笑我,永娘和星子没有说话,却好似做给我看似的,喝着自己的酒,眉毛都不动一下,实乃女中豪杰,只有白白不明就里,反而对大人杯子里的东西产生了莫大的好奇。胡安在旁边十分关照我,将我的饮品换成和白白一样的醪糟甜汤。
“你喝不了那酒,喝这个吧。”胡安道。
“多谢皇……胡姐姐。”我差点露馅,发现了忙改口。
她轻轻笑着,以手支颐,只管偏着头看着我,面前的盘子已经空了,看起来是不打算继续用了。
我只管闷头吃着饺子,之前和她一起用饭也不是没有,但这次和之前在太极殿时,又很不一样,起码桌上没有那么多人……怪叫我不好意思的。
这场朴素的家宴,除却我后半段哑了,还算是宾主尽欢。我竟实打实和皇后娘娘过了一个中秋节,这是我今天之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饭后,我想去厨房里帮忙洗碗,结果仍是星子站了起来:“我去吧。”她怀里还抱着一个白白,声音不大:“小家伙睡了,我正好要送他进去。”
我本不想依,可是万嬷嬷唤了我一声:“英度,你让她去,你和胡安姑娘,我还有话想问呢。”
我只有坐下了,有些心虚地挡住胡安半个身子,又听到她窃笑了。
我挡在中间显得有些多余,胡安越过我与万嬷嬷道:“嬷嬷,英度视您若亲母,我既然是她的义姐,您也算是我至亲的长辈,有什么话,您问我便是,我凡是能回答的,一定知无不言。”
“嗳,我也没什么要问的,我不是那种好探听之人。”万嬷嬷很是和气。
胡安笑:“嬷嬷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万嬷嬷听了笑着点点头,气氛十分和睦,她接着道:“自我出宫之后,英度在宫中独身一人,总是教我担心,她说她在宫中一切都好,想着她那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我总也不敢信。直到看到你这个义姐,对她这样好,我才敢放下心来。”
“嬷嬷言重,其实是我受了英度的照顾才是。”
万嬷嬷看着我和胡安揶揄地笑:“是了,我看出来了,你们二人都是会疼人的!”
胡安但笑不语,我总觉得万嬷嬷说话有点怪怪的,不过是让人听了心头雀跃的怪,却又说不上来。她们二人说话,我只管在旁边听着就是。
万嬷嬷问胡安:“你也是在元妃娘娘宫里当差的是吧?”
胡安反应很快,答应着:“正是。”
“你是英度义姐——今年多大了?”
胡安实话实说:“今年二十六……”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见万嬷嬷惊讶蹙眉,我才反应过来,忙插嘴道:“嬷嬷,胡安老家那边用的是虚岁,虚岁二十六!她生日月份大,今年底才满二十五。”
“哦……”万嬷嬷恍然大悟,胡安用手轻轻碰了碰我,表明自己的不解,却没有反驳。
万嬷嬷继续道:“那出宫也快了……胡安,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吗?”
胡安完全不清楚状况,老实说没有。
万嬷嬷被勾起了好奇心,又问:“英度提起你老家,你老家哪里的?出宫后,可有回乡的意图?”
胡安眼神闪烁几下,我想这问题对她有点有些难解,正要出言打断,她却开口了:“我老家……离这很远。”
“在哪里呢?”
我的心又因万嬷嬷的话提了起来,担心胡安应付不了万嬷嬷刨根问底的询问,她毕竟不是越国人。可是这个时候我再要出声截下话茬,就显得过于刻意了。
胡安出乎我意料的镇定,想了想,回答道:“故乡……在娑臣原。若是出宫……回乡自然好的,若回不去,也无妨,反正我也不是执着落叶归根的人,就在这里安家也不错,谁叫英度在这里。”言毕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
我终于放下心来,而因她的最后一句话,心又不受控制地猛跳起来,几乎要怀疑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娑臣原啊……”万嬷嬷对于那个地名好似很有感触,想到了什么,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我只知道边境好像确有娑臣原这个小城,并不是胡安信口胡诌的地名,这个名字莫名还有几分熟悉……在心里多念了几遍这名字,突然想起来了。
娑臣原、娑臣原——娑臣原之战,越国败于大厉的关键一战,从此之后,越国再无翻身之地。
一怔,胡安说她的故乡在娑臣原,这道越国人的伤疤,对于她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巧了,我老家也在娑臣原呢。”一个人声插入,永娘从厨房出来,在廊下冲我们无知无觉地笑着。她怀念的笑容里还透着一丝少女般的羞怯:“我与柏儿他爹,就是在那里相识的——娘,你还记不记得……”
月圆佳节,难免忆起故人,永娘可能也是憋得太久了,轻声念着往事,渐渐眼睛里笑着,却慢慢生出泪意。万嬷嬷专心听她说话,脸上是和永娘如出一辙,好似照镜子一样的感伤神情。
永娘与万嬷嬷之子于娑臣原相遇、相爱、成家,而后后者战死于彼处,永娘千里投奔过来,这样悲凉而沉重的故事,我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当头棒喝。
原来今晚这样静好的月夜,只是假象而已,美景易碎,命运弄人,我先是战栗,继而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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