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商离开了那座破庙,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万境山。
她依旧不认得路,也不认得山,她认得这群小孩穿的衣裳,跟之前在房里找到的那些很像。
燕商荡了一会儿,看着游息从屋里出来。
燕商摸着下巴,比了比小矮子游息的身高。
大概十岁?
游息十岁就进了万境山?
唔,好像也差不多了,十岁……她为什么有点难过?
燕商甩头,除去心里的杂念,一转身,来了兴致。
呦,熟人呐,这不是禾宁吗?
燕商随便找了棵树,斜靠着,伸手估摸了一下,这个高度,禾宁大概七八岁的样子。
原来咱们万境山大师姐拿鼻孔看人的态度是从小就会啊。
游息看见禾宁走来,错身让开。
禾宁走到了游息前面,虽然依旧傲气得很,说出的话却是来找游息帮忙的:“我的木剑掉进水潭里了。”
游息退后一步:“自己捡不到吗?”
禾宁点头,搅着手指:“能不能,帮我去找找?”
游息不是很想去,躲开禾宁想要拉他的手:“找不到就算了。”
禾宁被落下,不满游息的态度,使劲跺脚之后,红了眼。
“那是师父给新进山的师弟师妹准备的,我一时手痒偷偷拿来玩了,要是被发现了,师父一定会罚我的。”
游息脚步慢了些,但还是没停下。
禾宁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喂,你答应了的,说好会照顾我,师兄——!”
燕商啧啧,小时候看起来讨人喜欢多了,如果她只看到这里的话。
“呜呜呜……”禾宁捂着脸,听着游息走回来的脚步声,偷偷笑了。
燕商直起身子,看着游息就这么妥协。
不太妙啊。
成为鬼魂的一个好处,可以飘,比走路省事多了。
燕商飘在游息身后,禾宁带着他们离开人多的大道,走进了树林里。
燕商不认路所以也不记路。十几年的时间,万境山也变了很多,根本不知道禾宁将他们带去了哪里。
唯一确定的是,不是镜湖,只是一个水潭。
燕商飘到空中,俯视周围。
深不见底的水潭,茂密的树林,禾宁一个人到这里练习剑术做什么?
燕商回到地上,禾宁已经开始催促游息下水了:“应该就在这一块,你下去看看。”
游息看她:“真的是在里面?”
禾宁昂起下巴:“当然,我骗你做什么?”
见游息盯着她看,禾宁恼了,推了游息一把:“看什么,不想帮我就走,装什么好人!”
游息往后倒退了几步,站稳后垂下眼睫,小小的一张脸上没什么情绪:“好,我下去捡。”
游息扎起裤腿和袖子,小心地跳进了水潭。他走在水潭边缘,潭水堪堪没过膝盖。
“我没看见。”
“你往里面走一点,对,就在那里啊,没看见?你等我过来,就是那里。”
“不用,你在上面,我找就行。”
游息刚说完,禾宁也下了水。
“小心——”
在禾宁走到游息身后时,燕商才反应过来禾宁究竟要做什么。她不敢相信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有这么歹毒的心肠。
禾宁从怀里拿出榔头,狠狠砸在了游息的头上。
游息像是失去了线的纸鸢,坠入了幽深的天际。
“游息,游息!”
燕商也不管入水会不会被送到别的地方。一头扎进水里,找到昏迷的游息,抱着他不断下坠的身子,想要把人托出水面。
水里翻涌出泡沫,燕商根本抱不住他,只能在他耳边呼喊:“游息,醒醒,醒醒,赶紧起来啊。”
人还在下坠。
燕商的心也冰凉得很。她知道游息不会死在这里,但她还是害怕。
她从水底冒出来,隔着水珠都能看清岸上的人正得意地看着这一切。
燕商很少用歹毒的话来骂人,但看着禾宁那副样子,她很想咒骂一声:贱人。
她也很想上去把禾宁也推进水里,按着她的头让她也尝尝要死的滋味。
但她不能。
燕商抹开从发梢滑落的水珠,有人来了。
看着怯风一身冷意跳进水里,燕商轻哼,老贼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片刻后,游息坐在地上,痛苦地呕出肚子的水。
眼看大势已去,禾宁死白着脸跪在地上,眼泪吧嗒吧嗒地就落了下来:“师父,师父我知错了,我只是在和师兄闹着玩,我不知道,不知道师兄会滑倒砸到石头上,我也不知道师兄会溺水。”
她焦急扑到怯风腿边,给他看自己湿透的裤腿:“我想去救他来着,可是我下了水就怕了,不信,不信你问师兄。”
这算什么事,你砸的游息他会不知道吗?
怯风没说话,等着游息说。
禾宁还在啜泣着悔恨的眼泪。
游息缓缓起身,擦去脸上的水滴,他好像也尝到了眼泪的滋味。
游息看着禾宁,只说了句:“师父,我没事。”
怯风深深地看了一眼禾宁,又看了眼捡回半条命的游息,叹了口气:“罢了,下不为例。”
燕商从水里出来,不解地看着几乎要碎裂的少年。游息,你为什么要包庇禾宁呢?
燕商怒其不争,用力踩上了积水凝成的莲花。
……
燕商站在花木堆砌的院子里,她是一个没什么品味的人,这个院子看起来,这家人家境挺不错。
她刚才被游息气伤,没什么心情到处看,就坐在了房顶上。
“阿栖,”憔悴的妇人冲进来,扑倒在台阶上,看着从屋里走出来的男孩,强握住他的手,哀求道,“阿栖,帮帮娘亲,帮帮娘亲问问宁宁去哪儿了?”
男孩抽出手腕:“娘,我不知道禾宁在哪里。”
“阿栖,听娘说,我知道你觉得这次也是宁宁在无理取闹,她是不喜欢你,可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官府找了两天了,什么都没有啊,”妇人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娘知道你能看见那些,娘求你,帮帮我,帮帮你妹妹,娘不能没有宁宁啊……”
妇人呕着声:“阿栖,娘不会告诉你爹,也不会让他把你再关起来,所以,帮帮娘亲吧……”
男孩看着即将崩溃的母亲,还是开了口:“好,我去问问。”
燕商从屋顶下来,看见了男孩的脸。
燕商知道他要去问的是谁,这妇人还挺聪明,人找不到,就靠鬼。
燕商站在禾栖房间的窗子外,漆黑狭小的房间,与这家的陈设格格不入,这是特意为禾栖打造的囚笼。
呵。
禾宁,禾栖,游息。
原来,游息说的关系复杂,是这样的复杂。
既然这样,燕商朝窗子里看,男孩正在专心看书,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失踪的妹妹,所以,禾宁是因为这个恨游息的吗?
燕商还是想得简单了。
傍晚的时候,与禾宁一起回来的,还有禾夫人的尸体。
燕商走过去,尸体残损,死前应该是受了很大的痛苦。
“禾栖,你就是个灾星,你把娘亲还给我,还给我……”失踪了两天的小姑娘泪流满面,洪亮的哭声在禾府回荡,“都是你,都是你,娘亲才会去大街上,才会被马车撞死……”
“爹爹,我没娘亲了,我没……”
“宁宁不哭,不哭,爹爹给你做主,给你做主……”中年男人红着眼眶,抱着女儿轻声安抚,留着得知噩耗的儿子仓惶地跪在地上。
失去爱妻的禾老爷将女儿交给下人,拎起失神的儿子,大声咒骂:“大师说得不错,你就是个灾星,当初,就应该把你闷死在襁褓里。”
禾老爷满身怒气,瞪着晦气的儿子,抬手甩了他一巴掌,丢在地上:“来人,把他给我关进祠堂,没我的允许,不准任何人进去!”
下人低着头,见怪不怪,他们熟练地找了一块黑布,将禾栖裹上之后,才把人带走。
好像所有人都忘了,禾夫人是为了找禾宁才出的门。
燕商走祠堂,蹲在禾栖跟前。
禾老爷这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气。
燕商摸着他肿起来的脸颊,小声问:“疼吗?”
禾栖缩在角落里,低着头,嘴角动了动。
没反应,应该的。
燕商霍然起身,厉声质问:“你为什么不说呢,明明你娘是为了找禾宁才出去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禾栖猛然抬头,燕商以为他听见了。
可是,禾栖说的是“娘亲”。
“阿栖,娘谢谢你,禾宁还小,她性子骄纵,不懂事,受不住这样的罪,”禾夫人还没投胎的鬼魂抱住自己的儿子,“你是哥哥,娘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你妹妹。”
燕商扶着墙,忍着恶心走出祠堂。
她受不了。
“燕姑娘。”
燕商回头,她没想到怯风也在。
“老贼,”燕商看着很年轻的怯风,“你现在几岁?”
“几岁不重要,”怯风拿出酒壶,倒出里面的酒,酒落成莲,“姑娘,最后一朵了,随我看看可好?”
又是黑夜。
燕商觉得自己要有阴影了:“游息人呢?”
“等会儿。”
半夜还点着灯的房内,突然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燕商睁大眼睛,看着微笑的怯风:“这是他才出生的时候?”
怯风点头:“他入山后我才为他改了游息这个名字,你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你如果要引经据典,我只能说《淮南子》。”
怯风汗颜:“姑娘,游息,酉时西方,你抬头看。”
燕商抬头,她才发觉今晚与她和游息相遇的那晚十分相像。
漆黑的天际,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照亮人间的,是万家的灯笼。
“看什么?”
怯风微笑:“还看不见吗,不急,我觉得,你马上就快看见了。”
“怎么不急,”身边的怯风不知何时已经走进房子,燕商轻喊,“唉,你要去做什么?怯风,老头,老贼!”
燕商只抓住了怯风的一片衣角:“可恶。”
不是燕商不想走,是她走不了,她被困住了。
除了看天,还是看天。
酉时西边,酉时……西边……
燕商看了许久,脖子都开始酸了,恍惚察觉天边有颗星星闪着细碎的光芒。
那是……
参星。
星子入眼的那一瞬,燕商陡然松了身子。
黑夜退去,流光穿梭,绚烂的光影划过,那些被她踩碎的莲花重新凝聚。
她逆流而上,走过的是游息的一生。
身边,不同年岁的游息又浮现在眼前。燕商听见自己蓬勃的心跳,看见了她方才未能看见的碎片。
凄冷的祠堂里,小小的禾栖说“疼。”
万境山里,失去意识的游息缓缓睁开眼,抓住了她的衣袖,在力竭之前,撑到了怯风下水。
闹鬼的寺庙里,游息拿开剑,给她让了位置。
还有……
燕商看着出现在对面的人影,是钱府的花楼,依旧只有他们两人的房间里。
游息关上窗,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在渺渺的烟波里,遥遥相望。
她看见了他,正如,他也看见了她。
燕商怆然,她与游息相遇后的一切在脑中闪过。
怪不得,怪不得游息给她取名商,怪不得游息说名字会映衬命运,怪不得游息说他从来问心有愧。
参星,商星。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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