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六根

天色朦朦亮起的时候,钱府从临街的房舍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燃起了火光。

府里的下人高声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钱府内乱作一团,不是在救火,就是在救火的路上。

宿在阁楼的姑娘被叫醒,慌忙从睡得像是死猪的客人身上下来,她们得先离开。

游息早就退到阁楼之下,没有出声。阁楼底层的火种已经燃起,用不了多久,这里也会成为灰黑的残楼废瓦。

他背手冷眼看着楼上的人兵荒马乱地穿好衣裳,你推我赶地跑下来。

真是难看啊。

一旁灌木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游息眼里不自觉地含了笑意,等着人从里面钻出来。

她今日换了一件得体的衣裳,束了小冠,大步流星地走来,言笑晏晏:“嗨,我们又见面了。”

游息:“姑娘比我想象得,要狠。”

“怎么会呢,我都没报官。”

“哦?为什么不呢?”

“钱府这生意至少开了几年,我不信官府会不知道。”

游息笑:“你不蠢。”

当然!她朝他作揖:“公子不如帮帮我?”

游息挑眉,她胆子很大:“我凭什么帮你?”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个人,真的能帮她。

她挺直脊背,踮起脚,努力与他平视。失败,作罢,仰头:“人生在世,无非利义。我们才认识,没什么义,不如谈谈利吧。”

游息笑意不减,等着她的后话。

小姑娘扬起大大的笑脸:“这里是贼窝,你出面解决了贼人,还救了被困在这里的姑娘,世人知道了,你不就有了好名声?我看公子昨夜正人君子的做派,收点好名声又怎么了!”

不好色,那就好名声,总要中一个吧。

静默了许久,游息终于出声:“你说得对,我总要有点好名声。”

她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做到的,几个时辰后,大量的官兵撞开了钱府的大门,找到了被关在地窖里的所有姑娘。

其实也不算是地窖,而是依着地窖的名义,修建的地下房屋。

待客的,生病的,残废的都带了出来,已经有很多人都没见过外面的太阳了。

还在那潭池水里,捞出好几具白骨。

领头的军长拿着从钱府老爷那里搜出的账簿,朝着游息拱手:“此番劳烦游公子了。”

游息笑着应承:“将军多礼了,王爷那边能否为在下美言几句?”

军长平白了得了便宜,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自然,自然。”

游息:“那就不打扰将军了,游某告辞。”

她这才明白,这人什么都知道……

“姑娘,若是不知回家的路,可以去找官兵。”她站在钱府门口踌躇不前,游息看出她的窘迫,为她指了一条明路。

她看着官兵临时搭起安置那些可怜姑娘的棚子,刚往前走了一小步,脑子里闪过熟悉的声音。

她停下来。

她现在,除了茫然,也只有茫然了。

喜鹊站在被救的姑娘中,遥遥看着她,好像想要说些什么。

一面是安稳的自由,一面是未知的危险,她选择遵从内心。当即转身跟上快要走远的人,拉住了游息的手腕:“我跟公子顺路。”

游息脸色未变,拂开她的手:“我不觉得。”

她像是听不出他的话外音:“怎么会呢?”

游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这是赖上我了。”这是陈述,他没有问她。

“是的,”诚实是仙女必备的美德,“仙女也需要有人帮忙的。”

游息:“姑娘,你脸皮真厚。”

“多谢夸奖。”

若是往常,有人厚着脸皮贴上来,游息随手挽个剑花,用不着一句话的威胁就能让他们吓得屁滚尿流,可这姑娘,从昨夜相遇开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看起来都与常人不太一样。

他在犹豫。

没拒绝她就当他同意了,她的逻辑完全自洽,乐颠颠地跟着他:“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原来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游息哑然。什么都不知道就有胆子跟着他,也不知道这胆子从谁身上拿来的。

“……游息。你呢?”

“我?我不知道。”

游息自然不信:“钱府的姑娘都有,你没有吗?”

“那是花名,”她举起手腕在他眼前甩了甩那块木牌,“喏,我拿到的是燕子,他们就想叫我燕子,可我不是。”

她一脸坦然,坦然到游息觉得这姑娘是不是脑子不太行。

“我不是是和你说我折忆了吗,可能钱府的人卷着草席把我丢进地窖的时候砸到了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姑娘无辜地掰着指头:“名字,年纪,生辰,家里有几口人,父母健在否,我通通都不记得了。”

游息感觉自己有点跟上她的脑回路了:“所以你要跟着我……去找回你的记忆。”

“嗯嗯。”小姑娘用力地点头,她就是这个意思。

游息觉得好笑:“这种事情,官府比我有用。”

“我不觉得,”小姑娘满脸认真,“你相信仙女的直觉吗,一闪而过的那种,本仙女觉得我们很有缘,你很靠谱。”

不得不说,游息对于厚脸皮的小姑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长到二十余岁,都没见过这样小姑娘。

游息低头,看着这张纯稚的脸,问她:“那你要去哪儿?”

“呃……”她摸着下巴仔细思考,脑袋空空的,什么都没有,眉心皱得眉毛都快连到一起了,终于,她一拍手,兴奋地看着游息,“我们去万境山吧。”

若说先前,游息还是因为难得的好奇心,漫不经心顺着小姑娘的话走,这时候,他终于有了点认真的模样。

“小姑娘,我们的确顺路。”

游息是个大方的人。他在路上给她也买了一匹马。

就是大半的时候,她都是在游息的帮忙下颤巍巍地爬上去,然后就趴在马背上死死抱着马腹,闭着眼睛被身下的马主宰着生死。

赶路差不多了,又在游息的帮忙下抖着身子下了马,一落地就腿软地瘫坐在地上,小脸惨白,目光呆滞。

她谢绝了游息给她换一匹马的好意,她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非常肯定她以前应该不太会骑马。

真好,又对自己有了点新的认知。看来找到自己的记忆指日可待!

咦,她好像还是个乐观的人。

又一日清晨,两人两马在临溪的山谷里小作休息。

现在还早,天才微亮,站在迎风的水边,轻柔的日光打在身上,漫山遍野的斑斓花朵映入眼帘,让她被颠了几日的心肝脾肺都舒坦很多。

她采了一束野花,回头,看着在喂马的游息:“讲道理,你总不能一直叫我小姑娘,我得有名字。”

游息停下手里的活儿,让马儿自己去吃草:“你想叫什么?”

小姑娘哼哼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很好的主意:“我不知道,名字不是要别人取的吗,你看起来挺聪明的,不如你说几个,我自己选选。”

游息忍俊不禁:“我来取,你来选,你倒是会挑活儿。”

小姑娘嘿嘿笑,小跑过来,将花塞进他的手里,说是谢礼,胡搅蛮缠得很:“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我伤到脑袋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不喜欢燕子吗?”游息没有丢开,一身非黑即白的小鸟,不用担心自己成为异类,还能随心所欲地飞往想去的地方。

“也不能说不好,就是,哎呀,反正我不会是钱府的燕子。”她直接扯断了套在手腕的木牌,一把丢进溪水里。木牌浮在水面上,随着流水远去,似乎也带走了钱府的一切。

她心里明白,不管她是谁,她永远都不会是被困在钱府这样狭小又肮脏牢笼里的小鸟。

“总之,到了山里别人问起来,你总不能说我是你顺路救下的小姑娘,我要有个身份,有身份前,得有名字。”

“你想有什么样的身份?”

“有人问了再瞎编呗,出门在外身份还不是自己给的?说不定有人听了不对,能帮我想起来我是谁呢?说起来,我们快到了没呀?”

“听起来,很有道理。”游息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几日忙着赶路,他才发现他们离万境山已经很近了,近到比他预想的还要早了几日。

“你在看什么?”她顺着游息的视线,也看向遥远的天边,也不知道晴天与淡云有什么好看的。

她看了许久:“唉,你是在看星星吗?”

游息回神:“什么?”

“就是东边那颗,看起来马上就要没了。”她不知道那颗是什么星星,只知道在泛白的天际仍然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游息没有看见,或者说他根本看不见。与昨夜如出一辙的惊讶浮现在眼底,还掺着些许愠怒。

怪不得万境山这么多能下山的弟子,师父一定要他来接,还要他一定善始善终。

遇上这位从天而降,脸皮颇厚的姑娘;明明是黑夜,突然出现的星星;还有会因为好奇而答应捎上她的他……这一切从来都不是巧合。

游息握紧拳头,又无力地松开。

原来,天命是无法逃过的。

游息掩饰得很好,仿佛他也能看见那颗即将消逝的星星:“那是商星,会在即将天亮的时候消失。”

游息看向小姑娘,在对她说,似乎也是在对自己说:“那就叫商,燕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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