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疯子在砸门,而疯子的女人在门的这一边哭泣。
他说,方慧,王八蛋,给老子开门。
现在是晚上九点四十八分,刘子默暑假的第一个周末。她刚洗漱完毕,头发吹到半干,继母十分钟之前拿着遥控器走进房间,以省电为由,把打开的空调摁掉。刘子默说,你这样我晚上睡不着。继母说,今晚风大,我们去客厅打地铺,很凉快的。她问,那他呢?继母说,你爸爸辛苦了一天,让他去小房间开空调睡。于是刘子默把窗户打开,那扇劣质的塑料窗在推动时发出的噪音和指甲刮在黑板上一样。风吹在脸上好像一块绸缎,她享受了一会儿,有了惊讶的发现。她对继母说,他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楼下两排老树,他出现在老树打下的一片黑色阴影中。她端详片刻他的动作,又补充说,他还喝了酒。
她的继母——刘子默不喊妈妈或者阿姨,而是用代词指代,对外则一律称其方慧——此刻身上穿着他送的廉价睡衣,深蓝色的领口绣着黄色的大蝴蝶,不过那对翅膀在连续穿洗半个月之后就褪色得不成样子,只剩下细圆桶的毛虫躯干,其中半节弯向贴肤的那面,看着就像要往身体里钻。而在听到刘子默的补充说明后,那条虫子似乎已经在她的胸口咬出了一块窟窿,使她面目扭曲起来。
于是十分钟之后,即现在,晚上九点四十八分,本该是令刘子默十分愉快的周日夜晚,在迎来那个疯子第一个砸门动作之后,方慧那张半扭曲的脸迅速涌上了恐惧和痛苦,接着捂脸哭起来。
刘子默被迫面对着眼前一切。太阳底下无新事,月亮底下也没有。
她说,我去开门。方慧的哭声还在继续,从喘气的间隙蹦出几个字,让他死在外面,我们娘俩相依为命。客厅的风很大,它狂奔而来,灌满了拥挤逼仄的空间,氧气也试图抢占她的位置。一个人变脸可以这样快,十分钟就足以使一个人的地位从独享空调降至死在外面的流浪汉。可刘子默没耐心陪这对连体夫妻玩游戏,她说,邻居要报警了。方慧说,叫警察来才好,跟人家说说他是怎么对我们的。
方慧就是这样,总把我们,我们挂在嘴边,我们一家,我们娘俩,好像把自己单独拎出来会被砍头杀掉。方慧第一次来到这个家,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我们默默真漂亮。她那时候穿着件湖蓝色的连衣裙,脸上有斑,拎了一箱牛奶。刘子默一眼看到她手臂内侧那颗黑色的肉痣,又把视线移到门外。他说,叫妈妈。刘子默说,你说过,我妈死了。在他发怒之前,方慧站出来打圆场,说,哪有上来就让孩子叫妈的,我们都是一家人了,着什么急。
这种宽容延续到第二天傍晚就终止了,起因是关于面条粗细的喜好问题。方慧说,我爱吃细的,你明天下班帮我买两斤。他说,冰箱里还有。方慧说,冰箱里是宽面,我爱吃细的。她连着说了两遍,在第三遍,爱字从那张微微张开的嘴里吐出一半气息时,饭桌被他掀了。那晚做了西红柿炒鸡蛋,刘子默讨厌吃葱,可那盘菜上洒满了葱,她只好一点一点地挑,好不容易挑完,饭桌却被他掀了。
菜汤溅了一身,她立刻去卫生间把衣服换掉,出来就看到方慧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脸上还带着几分茫然,像大街上被父母揍了的小孩,以为所有的爱都是天经地义,纯粹无暇的。等他走之后刘子默拿了条毛巾递给方慧,说,下次别哭了,他最恨女人哭,跟死了男人哭丧一样。或许是后半段那句转述引起了她的反感,一记巴掌瞬间打在了刘子默的左脸。她说,你妈死的时候怎么没带你一起。
刘子默对他们的形容很简单,疯子和疯子的女人,后者是前者的附庸,她体谅他的全部,即便偶尔她会显现出一种深沉的痛恨,眼睛像淬毒的箭插在他的身上,口中念着最恶毒的诅咒,但经过他表演秀般精彩的哭泣悔恨以后,她仍然爱他的全部。她说这是母性的宽容和伟大。从前刘子默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不离开,她有健全的四肢,有一定的积蓄,只要往后退一步,门就开了。后来她才意识到,方慧的四肢早被禁锢住了,就像古代被做成人彘的俘虏,恐惧变成寄生虫钻进脑中麻痹了神经。
她把门打开了,如同过去无数个夜晚。
疯子冲进来,朝她的膝盖踹了一脚。他辱骂她的妈妈,她的身体部位,最后定下结论,说,小畜生,滚开。而方慧也和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像尊石像端坐在她的小天地里。她的眼泪为他而流,声音为他而嘶哑,她冰冷的目光轻飘飘地带过刘子默,最后努力挣扎出一些委屈,质问他,你又去喝酒了?
刘子默在他回答之前,支撑起发软的腿,靠墙进了房间,顺便拿走了放在桌上的空调遥控器——好了,她扮演的角色任务已经完成。她戴上耳机,音乐的鼓点传入耳中。她最近沉迷一张摇滚乐的专辑,储存卡快满容量,她只好删掉一些听腻的,请同学帮忙在电脑上下载。现在的音量正好,乐手的吼叫可以盖过屋外的动静——好吧,还是能听见女人的尖叫。
等这张摇滚乐专辑听腻的时候,刘子默膝盖上的淤青已经好了,而方慧的脖子上多了一根银项链,又是晴天,她在镜子前摆弄姿势,问,默默,你爸送我的这根项链好不好看?这上面还镶了钻石,老贵了呢,都叫他别买了。刘子默背着书包从房间出来,看看她,说,好看,衬你皮肤。刘子默没提她那小块光秃的头皮,把头发散下来也遮不住。她果然笑起来,说,贵有贵的道理,我还想如果戴着不好看就去退掉呢。她说完注意到刘子默在拿钥匙,说,你要出门?中午你爸要回来吃饭,我要做红烧带鱼呢。刘子默说,你们吃吧,我去同学家。她听后哦了声,又追问,哪个同学,男的女的?你爸问起来我怎么说?嘭——门关上了。
同个借口最好只用三次。例如在他和方慧的印象中,她有两位很要好的女性朋友,一个姓方,一个姓柳。前一位住在景苑,成绩一般,父母计划送她出国镀金;柳的家境普通,但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对象。而这两位恰好都住在216公交车的线路附近,来回需要两个多小时,并且每次造访,两位的父母又都极力留她吃午饭。仰赖她们的光,刘子默省掉了很多麻烦。
216分内外线,她坐外线去光明湖,沿途经过火车站,拖着行李箱离开的人一度成为她周记中羡慕的对象。快了,她想。一列火车从另一侧下沉道路的铁轨出发,一张硬卧的票价是215元。她知道光离开不够,还需要找住的地方,市中心房租太贵,而农民公寓对外地人而言不够安全,如果顺利,她大概会在某个单位家属楼找到合租室友,那个女孩儿和她一样,从无法言说的地方逃了出来。她的积蓄不会太多,下一步要考虑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尝试了各种零工以后,她最终在一家电子厂安顿下来,毕竟她是那么的年轻,可以把五六年的时间投进那个见不到阳光的流水线。工作十年以后,她已经好过大多数在这座城市漂泊的人,可突然觉得无比孤独,想念过去熟悉的环境,她想到了家庭。
不对。刘子默想,这个灾难的预估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再等一等,她积累的财富远远不够。最合适的时机是几年之后,伪装的角色走到杀青。祝贺你,她说。辛苦了。刘子默说。自此两个她分道扬镳。她们会从学校毕业,或者继续深造,同时还兼职着家教,靠着几年间积攒的钱顺利获得了选择另个城市发展的机会。不过她还没想好职业,选择什么好呢,她的外语成绩不错,或许可以当名教师……
她错过了报站——这是第一次,可她还是没想好可能的未来想要从事的职业。
刘子默在下一站下车,往公交车的反方向走去。老树的阴影朝左,细长一条,整排连起来像黑色海的波浪。她在波浪里走着,光明湖离她并不远。她穿了件明黄色外套,衣料之下闷出细密的汗,渗进皮肤尚未痊愈的疤痕,她不觉得痛,往前走九百米左拐,她看见光明湖上空好大一片云,像只摇尾巴的猫,猫的脑袋上有一只麻雀。
刘子默哼起歌,是听腻的摇滚乐的旋律,离家越来越远,她的心情逐渐好起来。她知道离光明湖不远了。
她的书包里装有一袋面包,未完成的试卷,两只笔,一个涂满勾叉的日历。那片云变换了形状,麻雀从猫的脑袋跳下来,落在它的尾巴尖。她知道离光明湖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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