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女儿

’s daughter (女儿)

——开始讲述汤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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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时代在租界外的屋宅里度过。夜里我跟奶妈睡在一起,白日则往往独自玩耍,等待我父亲回家。他在奥利弗书院当教师,专为广州的商界子弟教授英文与美术。

他的许多素描在家里,石膏像高鼻深目,像他一样。

不像我。

后来我明白,那是因为我是捡来的。

“在全科医院门口。”奶妈把我抱在膝盖上,绘声绘色:“大雪天里,汤先生听见猫一样的细声在筐子里面哭,阿幸小姐就是这么来的。”

我就这么成了洋人的女儿。

家里有间光线充足的宽敞屋子,里边住着个肩骨畸形、只有一只眼睛的洋女人,和父亲一样来自遥远的英吉利,她是我父亲的妻子。我有些怕她,也有些依恋她。在听说身世故事之前,因着她像父亲一样漆黑的头发颜色,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总以为自己是她生出来的。

每天我都有任务,那便是早上起来、午饭后、睡前都进到那房间里陪谈。父亲若回家,也会同往,在那房间里我们仨都说洋文。她只会说洋文,因为“生了病,太累了,难免学不进去”。

而我总观察着她。

我名义上的母亲,似乎喜爱黑暗。她不愿打开窗帘,不愿到人们聚集的地方去,总用她唯一的一只眼睛怀疑又冷漠地旁观一切,从那只完好眼睛射向我的目光总很遥远。

但我还是习惯了进入她的房间,按父亲请我做的那样,尽可能用洋文同她讲话,只是并不期待回答。每天我都告诉她一遍我的名字,可她还是不会发音,也不会念,大部分时候她甚至不认识我,只偶尔抬头细看,然后皱起眉头:“幸莉娅?”

“是我,母亲。”

幸莉娅是我的洋文名。

有时候我看房间里的摆设:相框、漂亮的青花瓷瓶、许多小织件。还有一件蒙尘的照相机。它放在最低层的架子上,连我都能够到,但上面已经蒙了厚厚一层灰。

我不知道它放在这里是做什么的,母亲从不碰它。

每次离开,我都说再见。再见,母亲,我会再来看您。

然后我会走,因为知道她不会回答;她从未同我告别。

有时候父亲领我出门。

奶妈替我梳了辫子、穿了棉衣后,他领着我到书院里面去玩,那深处有个小庭院。父亲在书院里还有一个小房间,外边工工整整写上了【汤梦笙】三个方字,是他的名字。后来我也会写了我自己的名字,他拿识字课本教我写的。

汤——汤匙;

幸——幸运。

Celia.

幸莉娅,教徒的名字。奥利弗是所教会学校,等我长大,也要去女子教会学校念书。不过我并不是教徒,“幸莉娅”也只是听起来最像“汤幸”的名字而已。

书院里的人大多相识,见了他远远招呼:“啊,汤先生,今早有您的信寄来!”

英吉利很少有信寄给父亲,有些他读完会笑,有些令他眉头紧锁。那晚我听见他和母亲在房间里说话,是模模糊糊的洋文:“你……母亲……去世……奥古斯塔……”

长久的沉默后,母亲平静、冷淡地吐出一个字:“好。”

父亲又说:“……要不要……回……?”

回到哪里去?可我先听见一声巨响,它把我给彻底吓住了。一阵混乱低语后,我听见一道声音,一道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嘶哑、尖锐、近乎哭喊的声音穿透窗缝:“不,不。不,不,不……”

它渐渐弱下去了。

可我忘不了那道哭声。第二天早上我去看她,见两尊瓷器不见了,母亲一连好几日阴沉着脸,似乎不认识人。父亲的眼下总是发青,常常急匆匆地出门,似乎是有些熟人住在租界区里,他要跟他们说些事情。其实不仅那几年,我小时候的大部分日子都混乱如梦,打仗——英吉利和法兰西在大清的大海和土地上【1】——可我们这样一个拼凑起来的家又算什么呢?没人告知我答案。但仿佛不知不觉间,或者一夜之间、一眨眼间,无数相关不相关的事情一齐发生,奶妈注意看着我别随便出门。

她说阿幸小姐,这乱世道总算该结束了,千万别出了岔子了!

可最后还是出了岔子。

并非事关奶妈常害怕念叨着的流民、乱军或者鸦片,而是父亲的心力衰竭症。

可怕的疾病!据说他捡到我那日就是为去医院看心脏上的毛病,多年来不见后,反而愈发严重。父亲为此入住了两次院,每次回来都枯瘦不成人形。第二回他让另一位先生陪同回来,我担惊受怕地跑上去抱住他,这时候父亲面上带笑地按在我肩膀上,朝身边那人道:“杨兄,你看,这就是我家阿幸。”

我悄悄抬起眼睛。

被称为“杨先生”的男人和我父亲一样留着胡子和辫子,但显得年长许多,辫子也更稀疏。

此后他常到我们家来,跟父亲在书房里边攀谈。

杨先生家也有个跟我一样也是七岁的女孩儿玉秀,她来过两次,我们在房间里玩九连环。

后来文秀不来了,杨先生也不来了。

父亲不到书院里去了。

再后来,他躺在床上,根本不起来了。

心力衰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病,我父亲心里又一天天的在想什么呢?

到九岁时我已识得不少字,有时帮他整理些信件、报纸、便签、日记。自一八五五年底起,他什么都写,像“就反鸦片贸易事宜的文章登报,略有反响”;“达琳今日精神、食欲振。改日应再食猪蹄,炖至软烂最佳”;“今日遇马礼逊,不欢而散。他称我所思所想,皆是不敬。主对大清人降下了眷顾,那是必将被施加于这片土地的公义。我对他说,那不是我所理解的‘公义’……”;“他们弄丢了我的信!”

但如今他写不出文章,也不写日记和信了。等有日我到他屋子里去时,他忽然问我:

“阿幸,还记得杨先生吗?”

“记得。”

“玉秀最近不常来了。”

“好久没来了。”

他思忖片刻,又问:“阿幸,再过些日子,等……你乐意去跟杨玉秀当姐妹吗?”

“姐妹?”

“再过不久,英吉利那边会来人接走你母亲。”父亲深陷在枕头里,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我脸上看,“杨先生跟我已谈妥,愿意接你去跟玉秀作伴!你跟她不是玩得很好吗?”

这分明是交代后事了!一阵恐惧倏地升起,我哭了起来:

“不,我不要走……”

就在那时我感到自己听起来像母亲。那天夜里,似乎提及回到某地的时候,她发出过更加癫狂压抑的哭喊。“她肯定也不走!”我恳求似的说,但只等到父亲的叹息。晚些时候我照例去母亲的房间跟她说话,心烦意乱,肯定讲了一些小孩子的胡言乱语……可她一反常态地平静,没有发脾气,没有哭泣,眼睛空空地望着屋角,仿佛我从不在这里。直到我提及杨先生的事,父亲说等他带走我,我或许是要改姓的,说不定连名带姓地改。

我没指望什么回应。

可就在那个时候,母亲突然看向了我,目光锐利。

“杨?”

我吓了一跳,说话也颤颤的:“是,母亲。”

“杨小姐,杨小姐。”

“母亲?”

“噢,幸莉娅……”

她从来没有用那种语气朝我说话、用那种眼神紧盯着我。

我吓坏了,但她随即恢复了以前那种模样,我实在说不清那是否真发生过。

但母亲是真要走了,回她出生的英吉利去,洋人的船随时会来,据说是她家那边的亲戚,之前很少联络。因着一些原因,我父母的结合似乎对他们各自的家庭都各添一道裂痕。父亲很挂念这件事,即使在他去世的前几天的时候。那些日子里大夫进去又出来,我进那屋子里时,母亲照例不闻不问地在她自己屋里。墙上有幅杨先生之前送给父亲的山水画,他看它看了半天,又看着我,像不认识我了一样。

要过上半天,他才会恍然大悟似的道:“阿幸?”

“是我。”

“你母亲已经走了吗?”

“没有,船还没有到。”

可船总会到的,正如另一件事总会发生,万物皆有尽头。

我呜咽着扑到床边上,紧紧攥着床单:“我真怕啊!”

父亲将一只手搭在我头发上,没有流泪,却显得比我更悲伤。

“我本想过让你二人搭伴。”他缓声道,“可你不走的好。阿幸,你还太小,你不知道,一个人得先下定什么样的决心,才可以选择离开自己的祖国。”

“什么样的决心?”

可他不提了。

父亲一言不发仰着脸,看着头顶,呼吸对他已经变得艰难。

“我叫人来。”我小声说,晃晃悠悠爬起身。到门口时,却听他忽在我身后又开口,只剩下气声:“阿幸!”

我赶快回去。

“不要害怕。”父亲的口吻奇异地带着些许灵异,他摸了摸我的袖口:“你会是幸运的女孩。”

【1】汤幸生于第二次鸦片战争(1856年),即由英法联|军实行的侵|略战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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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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