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 the bedroom (卧室)
——小艾希莉·弗里曼进入尼恩斐后的所见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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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走后,我跟蒂金斯小姐分道而行,从另一条久无人用的道路进入了大宅。
蒂金斯小姐答应帮我,我把一张写给弗里曼夫人的信笺交给她,一位尼恩斐的佣人会让它在今夜秘密出现在夫人的房间。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因此惊骇,或心神不宁。我的烧退了,但仍然气息不稳、手脚冰凉、头晕转向。尼恩斐像过去那样沉默地接纳了我,我的一切也从体内汩汩流出,渗透在每一道记得我的缝隙中,再次成为同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成为永远作为幽灵囚困在此小艾希莉·弗里曼。
弗里曼夫人的房门紧闭着,但没有锁。
雷雨阵阵,我站在门廊里直发抖,便进门等。
不过一会儿,她果然来了。
说来可笑,脚步声响起的时候,我第一反应不是去摸怀揣的包裹,而是那下面的枪。东西全都好好地放在身上。我正面着门站着,表情一定僵硬无力,因为实在想不出该如何面对她。一楼大厅里有着温暖的炉火,蒂金斯小姐一定正跟那一家人攀谈起来。特德,还有他的新未婚妻……
门打开了。
我等的人站在门口,两手紧绞在胸前,看我像看凭空冒出的一个鬼。弗里曼夫人手里提灯,慢慢举高时,灯火的温暖仍然没能波及她惨白的脸庞。
她仔细打量着我,喉咙里冒出一声叹息:“天父在上啊!”
我轻声叫道:“弗里曼夫人。”
弗里曼夫人反手关上门,把照明物放在桌上,急切地走了过来。“真是你吗,莉莲?我收到那封匿名信的时候,还不敢当真。”她摸摸我的脸,目光停在我脖子上,眼神恍惚了一瞬,看清吊坠上的石头后,才收回目光,将我脸看得更仔细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之前……你结婚那天晚上……”
“我来还东西,夫人。”我轻声说,“母亲的遗物,以及您给过我的珠宝。现在让我把东西给您。”
她猛然怔住了。
直到我把照片——我尽量假装不知道那背后写着什么——和一条陈旧的红琥珀项链拿出来按在她手里,夫人都像失魂落魄的模样,手握不住东西,低着头,瘦削的肩膀颤动得非常厉害。
我很害怕她会就此晕过去,好在没有。
但再开口时,夫人的声音变得非常可怕:“你母亲的遗物!”
“是,夫人。”
“给我的?”
“是。”
“你出走和这有没有关系?你母亲……我一直以为……我看到你的房间被特里斯毁坏成了那样,那些血,他都承认……”她几乎在绝望地逼问着我,“你都知道些什么?那晚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您看一看这里面,”我把装照片的信封又往她手里按了按,“肯定会比我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夫人终于缓慢收紧手指。
“特里斯要跟别人结婚了。”她说,“你知道吗。”
“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也有过别人。”
“那你……”
“今日之后,我到死不会再踏入尼恩斐。”
房间里霎时一片死寂。
夫人两手拿着东西,突然哭出声来,紧紧抱住了我。
“莉莲。”她哽咽着道,“莉莲……”
弗里曼夫人的身子本身带着一种憔悴的温柔,我在她怀里闭上眼。当夫人跌坐在床边,我也跪了下来。她的哭声渐渐停止了。
“那让我看看吧。”弗里曼夫人面色煞白地自言自语,“让我看看她留下了什么。”
我则低着头,不敢看她看见它时的模样,仿佛只要她那样做了,记忆里的夫人和母亲就会和遗书上暗示的她们——陌生的她们——重合。
她看了好久好久,我听见纸片扑簌坠落,夫人的手指颤得非常厉害,将照片拼命装回信封的时候,眼泪沿着同样发抖的下巴颏流下来。
她的声音如同呻|吟:“不……这不能够……不能够……她没有收到信吗,她怎么会……她从来都没有收到过信吗……哦,这些你早都看过了?”
“是,我看过。”
那像一句残酷的判决,她的脸色登时灰暗无比。
我轻声问:“所以,就是我母亲吗,让您没法幸福的那个人?”
她哭着摇头,张大了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那瞬间我心里很清楚,我们都回到了我十四岁那一年,特里斯剪开我耳垂的那个夜晚。我一直很想问她,那一夜她对我说的话有多少出自被遮蔽的真心,可我不敢。
所以我一言不发地跑了,却再没忘记过这个问题。在梦里边我望着她,在现实中我也这般望着她,想我可能会拥有的另一种人生。
想只要她不默许。只要她不一遍一遍教我什么是所谓的爱或幸福。只要她让我像其他英国女孩儿一样,有所交际,看到庄园外的世界……我闭上眼睛等待。
过了半晌,弗里曼夫人的哭声才渐渐停止。
“留下吧,别再离开了!”她哑声说,声音凄然,“特里斯娶了别人,我不会让他再动你了。你这样子又要走到哪儿去?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会枯瘦成这副样子……”
“我总该有地方可去,但不会是尼恩斐。”
“谁能照顾你啊?”
我嘴唇微动,目光要看向窗边,却见幕帘沉沉拉着,便转回了眼来。
“您之前不是问我,这么多年都在哪里吗?我想过回中国去,但阴差阳错没成,我便去了印度,在那儿靠给小女孩当家庭女教师生活。刚到印度的一两年里我不愿长久待在那儿,一听说本地有些商人从上海来,就想方设法写信去,心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见见他们……见着了。见着了才知道我说出来的中文已经不是中文,人家听不懂;我的仪态,我的习惯,我看待万物的方式,全被尼恩斐过滤了一遍,面目全非了。您知道人家回去后怎么说我?‘长黑头发的洋女人’!再后来又有些做买卖的人来来往往,其中一个年年都来,他来了我们俩就偷偷地一块儿睡。这就是我那情人,一个中国男人,他的家是个正统的大家族。他不打我,也不折辱我,也不肯通信给我,只是候鸟似的一年来一趟,搂着我躺在那儿叹气。叹我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没有家族的半洋不洋的女人;叹这个身子不对心也不对的怪新鲜的假西洋女人不愿意——夫人,您要知道一个中国人娶完一个妻子,还能够合法地纳一些妾——不愿意当妾。最后他也走了。剩下我继续每年零零散散地犯点儿病,今年主人家终于仁至义尽,让我在病好之后自寻出路,我经人介绍上了回英国的船。没去中国。夫人,印度坐船到广州也就一两个月,我试都没试过。我死了心,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说到这里我才止住了,眼泪含在眼眶里,好容易才没有流下来。
“有个问题我想了许久,我要问。”一股怨意凝在喉中,我终究无法不将它在我与她注定最后一次的会面中倾吐而出,于是扑在地上抓着弗里曼夫人的手。
“夫人,”我死死盯着她,颤声问:“您曾经爱过我吗?”
她怔怔地望着我,随后突然弯下腰去,捂住了脸。
“您曾使我相信您爱我。”当她那么绝望的痛哭声传来,我也到底还是流下了眼泪,嗓音怎样也压不住凄厉:“您也相信了她爱我,所以才把她的名字给了我,然后拿我的一辈子去报复她吗?可我呢?我该去报复谁啊?”
砰。
我们都惊跳而起。
原来是我揣在怀里的、我母亲的手枪滑落出来,掉在地上。
这一声让所有激荡的情绪也沉了下来,我抹一把脸,将枪塞回怀里,近乎仓皇而逃。
弗里曼夫人也从地板上爬起来,几步追至门边。
“莉……”她无力地喊了一个音节,猝然止住。
我曾经视为母亲般爱戴过的女人立在门边,面庞苍老、喉咙鼓动,惨白的嘴唇颤抖许久,却什么也没有再说出来。就在这时我意识到除了“莉莲”和“艾希莉”外,她根本不知道该管我叫什么。
我难以忍受地别开视线。
夫人房间的灯晕变远了。
我身处黑暗之中,决心不再回头。走到窗边时我听见愈来愈大的雨声,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厚重的玻璃后面,一切景象都被略微扭曲,雨丝弯弯曲曲绕下来,蜿蜒不息。
这样的天气,还会有马车到荒凉的尼恩斐吗。
原本的计划是,蒂金斯小姐将顺带为婚礼助兴(我终于知道她以前当过喜剧伶人,小丑一类的舞台角色),期间制造个机会让我走掉,等回到了临近镇上,再同她汇合。那是她全部的计划,但不能是我的,我不愿继续寄人篱下。然而至于离开后到哪儿去,我也没有主意。正在踌躇间,忽然心中一紧,继而一阵眩晕袭来,黑暗的走廊宛如颤抖的龙一样低吟。
来自夫人房间的枪响划破了雨声。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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