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tween the sheets (床笫)
——克拉拉·蒂金斯的夜间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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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我又点起了烟草,幸莉娅·弗里曼闭着眼睛,指尖轻轻托在烟斗底下,也凑在我头畔。
我们将那烟交替着吸,嘴唇相接处烟雾升腾。
雨不知何时停了。
在稀薄的月光下,她面部的侧影从黑暗里凸显出来,鼻梁和鼻峰的线条清晰可见,如果不是颧骨下的凹陷,鹅蛋脸的线条则该是圆的。
她的呼吸里有股热气,浮肿的嘴唇上有着半透明的光,与那相伴的还有一种复杂的气质,我说不清楚。
忽然间幸莉娅睁开了眼睛,眼珠子里黑漆漆的,表情很空,仿佛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着。
大概是因为弗里曼夫人的死,连同别的许多旧事,我们俩一瞬间全给烧着了。现在火焰褪去,我们自然醒转过来,不仅是方才经过的一场情事,连同过去一切发生过的死亡本身,都奇特地被蒙上一层纱影,变得朦胧遥远。
当一切沉入黑暗,一些不存在的东西反而从我脸上长出。
我放松地拉长了四肢,口吻若无其事道:“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她也把烟斗给放下了,一仰身倒回床上:“你的……很好。”
我哈哈大笑,回道:“你也不错。”
她动了动脖子,“你以前这类经验多吗?跟其他女孩?”
“年轻的时候不少,后来渐渐就没了。你呢?你感觉起来像是……”
“不。”她短促打断,“我早不是处女了。”
“噢。”
幸莉娅没再说话,身子本来直直地躺着,可不多时,我听见慢慢起身的声音。
她似乎跪坐在床上,又一寸寸消融下来,我感觉那双漆黑的眼睛在看我。
她确实在看,嘴唇不自然地抖动着,却没有说话,窄窄的喉咙里,一点声响不停地颤。
我叫了她一声,她没回话,只是眉眼里一种哀戚的神情愈发明显。
“你有没有时候像我一样,”半晌,幸莉娅将一只手搁在额前,语气非常梦幻:“忽然间觉着自己年长了?”
“我?我就没年轻过。”
“我本来没有感觉。直到往返印度,这才一眨眼间老去了……克拉拉?”
“嗯?”
“有件事我想了挺久了。你刚见着我的时候,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
“当然是看出来的。”
“怎么看?”
嘴唇干涩起来,我不由自主舔了舔:“你想听实话?我会说中文。”
她吃了一惊,猝然转过来,比见到我面部畸形时的反应还要大:“不可能!”
“惊讶?”我懒散一笑,也坐起来,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坐着。“别惊讶嘛。我的好几门其他外语讲得最好,反而中文最不怎么样。”
“可你没有必要……你怎么……你做什么去学中文?”
“我高兴。”我说,“我觉得有意思,那些方块字。”
“那你会写吗?”
幸莉娅仍然表情恹恹,但我看出来,她被激起了些兴致。
我问:“写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重新躺回去:“我的名字。”
“你自己不会写?”
“我认得出,但不会写。”
我哈哈大笑,声音刺耳沙哑:“那得等天亮了,我现在可懒得起来。”
幸莉娅说没事,她不着急,但我虽是这样说了,还是在手边慢慢移动手指,想是哪两个字。汤幸。汤,幸。幸运的。幸福的。我心里想着事情,听见旁边慢慢的翻身声,她把脸枕在手背上,身上的热气再度轻轻慢慢地飘过来。
“你四处周游吗?”她气若蚊蝇道。
“有时。”
“去演出?”
“去演出,或陪伴其他人演出。”我搓了搓手指,突然想再抽上一些烟草,但这回忍住了。“不过大多数时候我都在伦敦。”
“我以前都没去过伦敦。我母亲拒绝踏上那里的土地。”
“至少现在你去过了。”
她摇摇头,将脸倒向另一边。
我只能看见她在黑暗里如墨的发丝。忽然间我想说些什么,一个关于过去的故事。我告诉她:“十六岁那年我去了巴黎,一个梦想成真,但美好之处和梦本身一样虚幻的地方。当时我写信告诉了一个人,却没有收到过回信。后来我知道那之前他就去世了,不到三十岁。”
“哦……我很遗憾。”
“因为他我才想要学中文。”
“是吗?”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很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当然了,我也就七八岁吧。他心里有悲悯,还有很多新鲜念头,像爱上了一个漂亮的姑娘,像想要去中国。他送给我一本书,特意选了一本作者是查尔斯·狄更斯的。上帝啊,他……你能明白吗?他改变了我的人生。”
幸莉娅安静片刻,问:“然后呢?”
“然后他真的娶了那个女孩,也真的去了中国。我不知道他到最后有没有实现理想,有没有后悔过。我也是长大才逐渐明白,这世界和我们想象得不一样,人们无处可去,尽管乍看起来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仰脸躺着,声音仿佛含在喉咙里:“我小时候,我父亲跟我讲过,一个人得下定天大的决心,才能够离开自己的祖国。那时候我太小,也不懂,直到了现在……”
“他自己不是当了传教士?是传教士吧。”
“不是,就是教语言和画画的老师。他付出了代价,死在属于另一个民族的土地上……人们都这么说的。弗里曼先生鄙视他又恨他,我从来没见过祖父祖母,因为他自己的父亲跟他也断绝了关系。我后来慢慢明白了。没有人关心他的思想,没有人把它们当真。他只是很孤独地去做一些事情,在异乡。"
她说到此处,稍微暂停了一会儿,片刻后才继续。
“你会不会觉着一件事情,无论什么地方,不管多么想去,去了才会发现一切都不一样。那些说着要去伦敦的人,说不准反而永远也不该买票。或者在他们走前就反悔,又改为想去印度或巴黎。”
“为什么?”
“因为地方远,去不成,就一直能有个念想。”
“既然如此,那干嘛不干脆想着往中国去呢?”
“因为中国最远。中国……远过了头了。”
我听出她是在哭。哭中国吗,还是哭其他所有回不去的地方、再也回不来的人?我的胸中有股郁结之气,可我很久不为外物动容,无论发自内心的喜悦还是悲痛了。
理所当然,我不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只是看着她薄薄睡裙下的皮肤,其中一块往上凸起,是那块畸形的肋骨。
我慢慢将手搭在那上面,感到坚硬的骨头支在手心下,它是捅进她身体的匕首露出刀柄。
那么容易:握住它,推动它,她会流血。
我说:“幸莉娅。”
她没回答。
我说:“汤幸?”
她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或更确切些,一阵抽搐。躺在我身边的女孩从长发下抬起了脸,那上面泪痕遍布,鼻尖颜色见暗,一定已经红肿。她下巴微微抬着,单手按在我触碰她肋骨的手背上,借力坐起来,在半空轻轻扑腾了一下,抓住了我的手臂。那一瞬间,像之前没烧尽的余烬劈头盖脸掀在我头上,我突然起了一种强烈的、不明不白的冲动,且下意识服从了——
我吻了她。
分开之后,汤幸从喉咙里深深抽了一口气,半掩着脸,突然断断续续笑起来。
“你笑什么呢?”
她摇头,半仰着头,凌乱的头发罩在脸上。她笑着摔倒在我怀里,然而暗淡的月光下,我看见她满脸都是眼泪。汤幸的睫毛黑浓潮湿,往下垂着,手慢慢抓住我的肩膀,人却往下滑去,额头颤动着抵住我的胸上侧。
我一时只看得见她漆黑的发顶。
而那具脆弱、纤细、半透明般的形体则被我截住,短暂地与我重合。我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它骤然升起的时候,简直像生病一样陌生。
我闭上眼睛,不想被影响判断,但我心绪太乱,判断不出来。
我只是又说:“汤幸。”
她说:“嗯?”
“等这事过去,再回伦敦吧。去当服装师,摄影师,演员。什么都行。你……你昨晚上那舞跳得也挺好。总之我得知道你能生活。”
她安静了很久,随后彻底松开我,倒回床单上。
“你干吗总要把我划分到跟你一起呢。”她闭着眼睛道,“你干吗非要回伦敦去呢。”
“我的一切都在伦敦。我的寓所,我的艺人们,还有……还有我的儿子。”
“儿子!”她眼睛睁开了一点,似乎有点吃惊,但没有上次惊起来时明显,沉沉的满是疲惫和睡意:“你生的?你自己的儿子?”
我哈哈大笑。
“捡的。他长得像神话里的小怪物,生下来背就是弯的,直不起来。”
“孩子有多大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沉。
“我管他叫克劳德。”
汤幸抹开了遮住眼睛的头发,从下面望着我的眼睛。我沉默以对,她翻了个身,嘴唇贴着床单微动,所以我看不出她正喃喃什么。又过片刻,没有声音,我想她是终于睡着了。这宅子的夜里很冷,我躺了一会儿,毫无睡意,干脆起来再摸我的烟斗。
但我还没来得及坐起身,身后的床铺却猛地动了一下。
苍白的月光里,汤幸重新一动不动平躺,眼眶红红的。
“克拉拉。”她喃喃地说,“我没法再重新来过……”
“嗯?”
我直起身子去看她,但她的眼睛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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