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余光瞥见他那一抹白色的衣角,上面用金线绣出繁复的日月星辰的纹路,如有流光浮动在其上,清雅矜贵。
好半晌,耳畔响起他清冷的声音:“靠过来些。”
他有一道好听的声线,清贵优雅,如玉石碰撞发出的清越。
姜吟玉眼睫轻轻一颤,慢慢直起腰,膝行至他身侧。
这么近的距离,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萦绕的香气,清冽冷漠,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疏离感。
一只玉白的手伸出,伸到她面前。
这一双手腕骨清瘦,指节修长,放在男子之中,也算得上是极品。
他手微微一动,一串散发着幽光的珍珠,便从他手上倾斜掉落。
“你的珍珠,方才掉了。”
姜吟玉伸出手去接,触手还能感觉到珍珠上残留的温度,心口砰砰直跳,不由抬起眼睛,悄悄看他一眼。
烛光微微跳跃,姜曜垂着眼,一张脸上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
被她打量久了,他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姜吟玉猝不及防跌进那一双眼睛中,男子目若点漆,眼尾天生带着几分上挑,光下看人,纵使眼底无情,也带着几分柔情,让人心中一漏。
姜吟玉错开视线。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这位皇兄说过话了。
皇兄的性子一向清冷,像是神坛上遥不可及的神仙,兄弟姊妹中少有能与他亲近的。
然而姜吟玉记得,自己小时候,曾与他关系极其好。
她是天子的第十四女,生下来不久,母妃便染病去世,之后被父皇抱到身边抚养,而姜曜作为太子,未来的储君,自然也养于天子膝下。
在前五岁的记忆里,自己时常与姜曜见面,那时还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喊他“哥哥”。
只是后来,姜曜为西渡归来的圣僧玄寂点化,带入佛门三年,二人一下断了联系,关系便冷淡了下来。
姜吟玉心中浮起几分猜测:皇兄今晚肯让自己进来躲一躲,是不是因为二人小时候那点交情?
凝固的气氛中,姜吟玉抬起面庞,轻声问:“皇兄今晚能否留我一夜?”
姜曜沉默不语,没有给她答案。
一旁的孙太医道:“公主,殿下让您进来,已经是逾矩之举。即便陛下疼爱您和太子,若知晓此事,恐怕也会责怪。”
这个道理姜吟玉自然懂,她也不想连累旁人。
她提起绮罗红裙,离他更近了一点,发间步摇钿璎珊珊作响。
许久,才听他问了一句:“为何逃婚?”
姜吟玉回道:“卫侯残暴,求娶我只是为了充盈后院,他后院美人大都被折磨玩弄致死,我不想落得那样的下场,皇兄在东宫养病,想必也听过他的名声。”
姜吟玉声音轻得好似一缕烟。
她有一张柔媚的面庞,在昏黄烛光下看就好似易碎的琉璃,一触便会破碎掉。此刻更是,眼中织起淡淡的清愁,柔情似水。
她跪坐在姜曜身侧,一只素手轻搭上太子手臂,“皇兄……”
姜曜已先一步开口打断:“我可以留你一夜。”
姜吟玉一下怔住。
姜曜睫影浓重,神色宁静似水:“但你须知,逃婚并非明智之举。明日一早,你便去找陛下请罪,亦或是另寻其他出路。你所做种种,与我无关,更不必与我言说。”
这样的话语,无疑让姜吟玉心头一滞。
何为别的出路?
姜曜道:“午后去过后山,是吗?”
姜吟玉不知道的是,她身上有一缕属于槐花气味,虽被雨水冲过,已经极其淡了,然而方才姜曜让她靠近,还是从她鬓发间浓郁的香气中,捕捉到了那一抹极其难察觉槐花的气息。
太过清淡,与她周身的气息有些格格不入。
只有后山才种槐树。
姜曜一双漆黑的眸子带着几分莫测的审视。
姜吟玉很难形容这一刻是什么感觉,脊背泛起一层寒意,像是被里里外外看透,内心毫无隐藏地暴露在他面前。
心细如发似他这般者,实在超出她的想象。
山上有地宫可以出宫,此事姜吟玉知道他也知道,他这么说明显是猜出了她去后山的意图。
姜吟玉喉咙发紧,垂在身侧的手攥紧裙摆。
姜曜声线温冷:“我说的话,你听懂了吗?”
姜吟玉心跳加快,轻轻点了点头。
她听出了言外之意,他给她指了两条路,让她所做种种不必告知他,更像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有看见的样子。
就算她明日从后山出宫,他也不会多插手管的,对吗?
卫侯残暴的名声人尽皆知,她若回去会有何下场不言而喻,他当真是极其好心,给她指明了一条生路。
接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秋夜的凉风从窗外吹来,丝丝寒意灌入衣袖。
姜吟玉不想让自己的到来过多打扰到他,见他在上药,又和他道了一次谢,起身告退先到外殿去。
她说话声轻轻的,一双如麋鹿般湿润的双眸禁不住瞥向他。
见他浓长的眼睫始终低垂,姜吟玉才大胆又看他一眼,然而也只看了一眼,便款款行礼,退出屏风外。
转身时,逶迤的裙摆轻动,丝丝缕缕的香气从袖间飘出。
裙裾上的水,落了下来,滴在姜曜的手背上。
姜曜长眉轻挑,缓缓抬眼。
他目光落在她湿了一片的裙摆上,再慢慢上移,看到潮湿的绸缎贴着她纤细的腰肢。
那嫁衣沾水后,变成深红色,走动时勾勒出少女柔媚的身段。
姜曜移开视线,拿起案几上一方丝绢,慢条斯理地擦去手臂上因她留下的水痕。
人走后,孙太医手捏紧药瓶,好声劝道:“今夜之事,于情于理殿下都不该放公主进来的,外人若是得知——”
姜曜打断道:“上药吧。”
孙太医不敢再言,低下头专心给他上药。
姜吟玉退出屏风,到外殿择了一处位子坐下。
她躲躲藏藏一天,累得精疲力尽,半边身子趴坐在桌案边。
她想,明日一早自己便离开。
走一步算一步,离开皇宫总比待在宫内坐以待毙强。只希望明日后山上的侍卫能少一点。
她逃婚一事看似鲁莽,但也并非一时兴起。早在最初定下婚事时,她脑海中谋划过许多次出宫的路线。
香炉轻轻吐着香气,姜吟玉抬起手,缓缓拿下头顶的凤冠,再将鬓发上簪环首饰,一一取下,搁放在案上。
那凤冠上用玉石雕刻的翠鸟,在昏暗的光影下,闪着漆黑的幽光,仿佛在森森狞笑。
姜吟玉长久地望着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她下意识低下头,片刻后心绪平复,开始去解身上湿漉漉的嫁衣,解着解着忽然意识到一件更重要的事。
母妃留给她的玉佩不见了。
去哪里了?难道丢在躲藏的路上了吗?
姜吟玉翻来覆去找了半天,无果,眉梢轻轻蹙起,担忧地看向窗外。
**
入了夜的皇宫,灯火通明。
建章宫内,乌泱泱立满了华服宾客。
卫侯卫燕还没走进去,就听到了里面纷纷的议论声,充斥着不满的情绪。
“逃婚的分明是柔贞公主,卫侯为何迟迟不肯放我们出宫,非要我们在建章宫候着?难不成我们中还能藏着柔贞公主不成?”
宾客们本是被邀请来观礼的,哪里料到典礼会出现这样大的状况,偏偏卫侯还不许他们出宫,就让他们在这里干候着。
卫燕停在殿外,手上握着的宝剑滑下血珠,接连不断地溅在地面上。
只听里头又传来一道声音:“柔贞公主会逃婚,还不是因为卫侯名声残暴?但凡卫侯少荒淫无度一点,柔贞公主也不会当众逃婚,让他颜面尽失。”
此言一落,殿外空气陡然冷下去一半。
卫燕眸光晦暗,眯了眯眼,像是毒蛇吐信,看向那说话之人。
他认出来,说话者是中郎将李贲。
李贲(bēn)此人家世煊赫,脾气高傲,素来瞧不起寒门之人。
若他所说是旁的什么还好,今日这番话可真戳到卫燕痛处了。
卫燕自诩对姜吟玉不差。
他为了求娶姜吟玉,特地在洛阳建了一座金玉台,广纳天下珍宝,甚至听说她性子温婉,不喜杀戮,他连嗜血的一面都收敛了许多。
可姜吟玉怎么报答他的?
卫燕面容紧绷,眸底暗红,神色一片冷峻。
殿里有人发现他的到来,渐渐停下交谈。
李贲说着说着,感觉大殿安静了下来,疑惑地转过头去。
在李贲转身的那一刻,卫燕一脚将人踢翻在地。
血珠飞溅,杀气森然!
谁也没想到卫侯会突然下狠手,霎时大殿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连空气都变得凝固。
卫燕掐住李贲喉咙,逼其仰头,一把割下他的舌头。
被割了舌头的李贲,瘫软在地,手捂着口,殷红的血水源源不断地从口中涌出,指缝都变成了血色。
李贲目眦尽裂,死死瞪着面前人。
卫燕踩上他的左手,脚尖用力碾压,顿时响起一片清脆的骨头嘎吱碎裂声。
暴雨如注,雨水顺着瓦楞飞泻而下,砸到台阶之上。
满场死寂声中,一个华服的妇人踉踉跄跄奔了出来,哀切地唤道:“夫君!夫君!”
那妇人死死护住李贲,转过头来,语无伦次地嘶吼。
“卫侯!我李家乃簪缨世家,代代辅佐大昭君王,你怎敢刺杀功臣之后!”
卫燕挥剑朝李贲砍去。
那妇人躯体挡在李贲身前,惊声尖叫:“你不能杀他!我夫君方与我说了,他在午后瞧见过柔贞公主!”
宝剑堪堪擦过李贲的面颊,在鼻前一寸地方停了下来。
卫燕眼中阴鸷毕露,一把捞起妇人道:“你方才说什么?”
那妇人面容惨白,双手颤抖,从李贲身上摸索出来一个沾血的玉佩,递到卫燕面前,问:“这是柔贞公主的玉佩对不对,我夫君捡到了它!你不杀我夫君,他可以告诉你柔贞公主躲到哪里去了!”
天边亮起一道闷雷,照亮卫燕沾血的面颊,狰狞无比。
话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姜吟玉现在躲在哪里?”
妇人失色,颤颤巍巍道出了两个字。
卫燕听罢,将人重重扔在地砖上,大步走到殿门口,沉声吩咐手下。
片刻之后,成队的侍卫从建章宫跑出。
若是此刻从皇宫的上方观察,便能看见黑云一般的士兵,正在以极快的方向,往皇宫的某个方位流去。
雷声轰隆,如同催命符敲打着大地。
**
东宫,天边滚过一道雷鸣,将姜吟玉从睡梦中惊醒。
殿内漆黑,灯已经熄灭。
一片安静中,姜吟玉睁开眼,抱了一下冻僵肩膀,这时听身侧传来窸窣动静。
姜曜手持高烛,从浓重的黑暗中走来。
乌云遮月,芭蕉叶滴答作响。
他搁下灯烛,朗星般的眸子看着她,道:“天快亮了。”
姜吟玉明白,这话是在告诉她,她该走了。
李贲(bēn)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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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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