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南疆疗虫毒的灵药起了效果,阿渺的烧,终于渐渐地退了。
过了两日,安侯夫人带着一双儿女,前来探望她的时候,阿渺已经能坐起身,靠着软枕跟安嬿婉拉着小手说话了。
嬿婉想起那日情形,不禁眼眶泛红,“要不是你拿枝条打落那些马蜂,我跑到树下的时候,一定会被蛰!当时那么多的马蜂,连宫女们都吓得不敢过来……”
被马蜂扎了脖子的安思远,恢复得极快,第二日就又开始到处乱蹦跶了。此刻他也跟着妹妹过来,凑到了阿渺跟前,一双灰褐色的眼睛闪着熠熠的光采。
“对啊!我发觉你挺厉害的!打马蜂一打一个准!唰、唰、唰的,”挥手比划着,“一眨眼就干掉了五、六只!比我还厉害!以后跟我去风闾城捉飞蝗,可以当我的前锋,咱们两个联手,一定所向披靡!”
话刚说完,人就被侯夫人从后面拧住了耳朵,用力拖拽到一边。
“你个猴崽子!全都是你闯出的祸!见到公主不赔礼道歉,还信口开河地瞎说!公主去了咱风闾城,也得是金娇玉贵地供着,由不得你乱来!”
在一旁相陪的程贵嫔,闻言不由得微微变了面色,连忙站起身,将侯夫人请去了外厢。
安思远也被母亲半拧半拽着,给带了出去。
剩下阿渺和嬿婉两个小姑娘,不知大人心思,见母亲们退了出去,愈发活泼起来,凑在榻边,唧唧呱呱地说着话。
阿渺靠着软枕,把自己小老虎、小兔子、小娃娃,一一展示给嬿婉看。
“这只老虎叫元宝,我可喜欢它了!还有这个娃娃,是我乳娘做的,穿的鞋跟我的一样,上面也绣着蔷薇花。”
“你知不知道蔷薇的花瓣,永远都是五的倍数?我的名字叫令薇,而我五哥排行第五,所以我跟我五哥,生来就最有缘分、最最亲!”
“我以前,其实最喜欢玩我五哥寝殿里的那把青铜剑了。可后来阿娘不许我玩了,只准我玩这些娃娃……”
“啊对了,过年的时候,乳娘做了个新的布娃娃,我觉得模样有点像你,一直想送给你呢!”
嬿婉听见阿渺要送布娃娃给自己,也想起自己给她准备了礼物,正要伸手往袖子里摸,忽听见身后有动静,扭头一看,见是五皇子萧劭走了进来。
萧劭抬眼看见嬿婉,对她温和地笑了笑,语带歉意,“打扰到你们说话了。”
嬿婉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想站起身来,却被萧劭制止住。
“无妨,我只看看阿渺便走。”
他微微倾身,罩着珠色纱衣的月白衣袖、带着一缕兰芷清香,从嬿婉面前掠过,迅速伸手掖了掖被阿渺扯得有些凌乱的锦衾,又顺势摸了摸妹妹的额头,嘴角牵出释然的笑意,轻声问她:
“哥哥一会儿要去水阁那边。顺便让周娘子给你做些九珍玉蓉糕、再配上顾渚紫笋送来,可好?”
“嗯。”
阿渺乖巧地点了点头,又想起刚刚跟嬿婉的对话,道:“五哥去水阁的话,可不可以帮我把那边枕头下的蓝衣布娃娃拿过来?我在娃娃的衣服上绣了字,不想让乳娘她们看见,免得她们笑话我……”
萧劭垂了垂眼,唇畔笑意愈深,“好。”
阿渺仰着脑袋,语音软糯,“那你什么时候去呀?我想拿来送给嬿婉。”
嬿婉连忙张了张口、想说不着急,却见萧劭侧头朝自己望了过来,气韵贵雅的眉眼之中,神色温和。
他站直身,颌首一笑,“那我即刻就去。”
说着,转身撩开纱帘,退了出去。
嬿婉坐在原处,几分僵住似的、依旧窘迫的微微张着嘴,小脸上却迅速地泛出了两团红晕。
这什么呀……人家的哥哥,言谈举止尊贵雅致,俊秀的好似芝兰玉树……随随便便望过来的眼神、都可以那般温柔……
而自家的那个哥哥呢,长得像只黑猴儿不说,还到处惹是生非……
真是……好气人啊……
她一时思绪缭乱,手指触到袖子里、自己亲手为阿渺编的花藤镯子礼物,突然觉得甚是寒碜俗气,再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外厢的花厅之中,程贵嫔跟侯夫人对坐饮茶,闲聊着话儿。
程贵嫔性情沉静,话很少,所以大半时间都是侯夫人一个人口若悬河,讲着北疆的趣事、或者时不时询问起有关阿渺的话题,看其神色,也似是真心实意地很喜欢阿渺。
程贵嫔静静地端着茶盏,心中却是万千个念头飞驰急掣,混乱的一个也抓不住、理不清。
安思远听母亲不断打听阿渺的喜好、生活习惯,也来了劲头儿,探出脑袋,插话问道:
“阿渺公主她是不是有教武艺的师傅?我瞧她打马蜂的招式,准头就特别好……”
话没问玩,就被侯夫人抄起煮茶用的瓢扚、梆梆地捶了脑袋。
“瞎问个啥?老实坐着!”
安思远捂着脑门,有理有据地嚷嚷道:“我那不叫瞎问!我是懂行的!那种准头,我爹的亲卫都未必有!不信你回去问虎子他爹!公主肯定请过师傅……要不然,除非她天赋异禀,天生就是武学高手……”
“咣”的一声脆响,程贵嫔手中的茶盏跌落到青玉石的地板上,裂成了几片。
她面色苍白,视线飘忽,见侯夫人朝自己望了过来,方才竭力抑制住情绪,急声致歉,“我……我刚刚手滑了。真是失礼。”
侯夫人只道是自己儿子瞎编排公主、惊到了娇弱的贵人,心里老大过意不去,一面陪笑着“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哈”,一面又反手狠拧了安思远几下。
这臭小子这般不长记性,早知道,就该让那二公主多扇他几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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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露因为掌掴安思远之事,被圣上斥责,又被皇后重罚,关在居所抄了七八日的《女则》、《女训》,手腕都有些发肿。
这日总算得到皇后私下召见,连忙跪到近前,主动请罪,“女儿犯了大错,连累母后被父皇责备,实在追悔莫及。”
萧令露一岁多时,生母就病故了,后来被送去了皇后身边,由其亲自抚养。随着年岁渐长,令露知晓到自己并非皇后亲生,暗自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对着母后,她便格外地察言观色,喜其所喜、恶其所恶,却偏偏这次在安氏之事上犯了重错,还恰恰被圣上亲眼瞧见,迁怒到皇后的头上……
荀皇后坐在美人榻上,转着手腕上的佛珠,默然凝视令露半晌,末了,叹了口气,示意她起身,赐坐到自己的身侧。
“你这孩子……平时也不是个不知轻重的,偏偏这次就沉不住气了……”
皇后盯着令露,缓缓道:“你是担心圣上把你许给安思远,所以才憋着口气、左右都瞧着人家不顺眼?”
令露被说破心事,既惧又窘,垂低了头,紧绞着手中的绢帕。
皇后见她低头不语,心中已有答案。
“你一直养在我身边,又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伶俐丫头,有些事,倒也是瞒你不住。”
令露愈发忐忑,抬起头,眼圈泛红,“母后……”
荀皇后看了她一眼,又叹了口气,沉吟了半晌。
“我膝下并无亲儿,只养着你跟你三哥两个孩子。你三哥呢,体弱多病,行事又不够稳重……”
顿了一顿,“可总归我坐了这中宫之位,将来无论谁当储君,也必然要尊我为太后。对我而言,无非是想等老了,身边还能有个能时常说说体己话的孩子。所以我岂能舍得让你嫁去北疆,一辈子远离京城?”
令露从坐榻上起身,再度跪倒,“女儿不知母后苦心,都……都是女儿的错!”
荀皇后扬了扬手里的佛珠,示意令露起身。
令露却不敢再坐到母后身旁,只倚榻坐到了脚踏之上,为母后轻轻地捶起腿来。
荀皇后阖了阖眼,想起安氏之事,亦是心烦。
“你那些心思,我也明白。安氏出身北疆部落,血统低贱,祖上还娶过柔然胡族的女子,实是无法与中原正统的世家相提并论。如今的那位侯夫人,听闻其三代以上,还曾做过漠北的马匪,也难怪举止粗鄙、令人生厌。若不是现在战乱连连、四方生变,这样地处蛮疆的兵马之家,怎敢觊觎大齐皇族、请赐公主下降?”
先帝将风闾城赐予安氏为封邑之时,就曾遭到过朝中大臣的反对,每每提及风闾城安氏,皆冠以“漠北匪党”、“胡族蛮夫”之类的贬低称谓。可事实证明,正因为安氏出身北疆、行事粗犷,才能统领北疆部族、平衡住当地各个阶层的关系。
身在北疆的安氏,为戍卫大齐边境,殚精竭虑、牺牲族民,背后却一直被江南门阀所轻视鄙夷,心中自然也会觉得不甘。早在安思远祖父当侯爷的时候,就曾上疏奏请,表达过想与皇室联姻、借此提升安氏名望的想法。
“先帝在位的时候,就曾想过择一名郡主,嫁去风闾城。但当时安锡岳已经娶了那徐氏,又不肯将正妻之位相让,于是后来,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到了今上在位的时候,最开始,是打算选一位皇子、与安氏的小县主订亲,所以去年这个时候,安氏才会特意把安嬿婉送来行宫。”
令露闻言,捶腿的动作稍缓,抬起头来,“既如此,为何现在又想要尚公主了?我瞧着那安嬿婉模样举止,不似她母亲那般粗鄙,配给哥哥们的话……也不算太差。”
荀皇后略带讥嘲地勾了勾嘴角。
“嫁女儿,哪有尚公主来得风光?如今西北被叛兵夺去,关中又有流民作乱,最近,还出了个什么祈素教……朝廷要依仗这些藩将的军马来平乱,也就怪不得人家狮子大开口了。”
令露似懂非懂,“可父皇是天子,是全天下人都敬畏的帝君,他若不肯,谁又敢狮子大开口呢?”
皇后依旧阖着眼,转着佛珠,却没有答话。
身为萧景濂的结发妻子,对于当今这位圣上,她最是了解不过。
从前做皇子的时候,没被当作过储君来教育,后来因缘际会,才匆匆登上了皇位,行事任人、仍旧还是秉承了之前闲散亲王的作派,怕麻烦怕操心,只顾着自己寻乐子,遇到事就只会依仗臣子,赐这个、赏那个的。
处在如今这种境况里,所谓的天子帝君,还真能驳了公侯的颜面不成?
荀皇后沉默良久,慢慢睁开眼,“前朝之事,不是女子该关心的。以后这些事,你不要再问、再管,凡事谨言慎行,可记得了?”
令露连忙点头,却又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迟疑良久,斟酌问道:“那……所以……令薇妹妹她……”
皇后有些怒其不争地盯了令露一眼,末了,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你都当着你父皇的面、打了安思远,他还能把你嫁去北疆吗?”
早知会有那样一出,她之前又何必浪费心思,故意安排阿渺母女与侯夫人相见,又特意让女官提点阿渺要乖巧有礼、留下先入为主的好印象?
荀皇后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
膝下无亲儿女承欢,结发夫君又薄情冷淡,家族势弱、子弟纨绔,将来能有的念想,也就,只剩那么一点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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