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劭走后,阿渺的这一场“补眠”,一直睡到了临近黄昏时分。
她在榻上睁开眼,意识还有些迷迷糊糊的,盯着织锦帐顶上的嵌宝石金线蔷薇图案,发了会儿呆,隐约听见帐外有人在低声说话。
行宫的水阁,不比皇城里的寝殿宽敞。内外厢之间,只隔着几道鲛纱帐帘,阿渺侧转过头,透过帘帐外的烛光,依稀能望见帐外影影绰绰的有好些道人影。
是阿娘回来了吗?
阿渺动了动身,想要开口召唤,却听见阿娘身边的张姏姆在外厢说话,刻意地压低着声,像是在训斥宫婢:“宝华承了圣恩,那是她自己的造化。你们心里羡慕、嫉恨,都改变不了人家飞上枝头的事实!以后若是再敢乱嚼舌根,当心你们的脑袋!”
周氏与几名近身侍奉的宫婢,唯唯诺诺地应了话,躬着身,退了出去。
见宫人们退下,张姏姆呼了口气,叹道:“如今宫外不安宁,宫内人心也浮躁!公主还在内寝里休息,这些婢子就没皮没脸地在外厢议论起来了,还好被我撞见!”顿了顿,语气似有几分埋怨,“娘娘也是,该罚就得罚,不能太心慈手软了。”
隔了片刻,阿渺母妃程贵嫔的声音,低低柔柔地响起,“算了,就算她们不在阿渺面前议论,难道还能瞒一世不成?下回阿渺见到了宝华,总不能还唤她‘宝华姐姐’吧?”
阿渺听见母亲的声音,连忙伸了伸脖颈,透过鲛纱帐帘,瞧见她坐在临窗的坐榻上,姿态一如既往的端庄静谧。
张姏姆“哼”了声,“什么姐姐?她也配?宝华那丫头,不过是程家旁支的庶女,若不是她娘死皮赖脸求着老夫人和尚书大人,能把女儿送到圣上的眼皮底下?想想那丫头也真是心机深重,平日装得老实,讨得娘娘和公主欢心,娘娘还想着过几年五殿下大了,送去他身边做个侍妾,没想到这丫头心气儿挺高,趁着娘娘午后出门,竟跑去环水阁里勾……”
她蓦地收了声,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再继续。
程贵嫔沉默了会儿,淡淡开口道:“算了,也未必就是她自己的意思。她模样出挑,圣上又……又是那样的性子,说不定一早就动了心。”顿了顿,“圣上这段日子,因为凉州叛军之事,甚是心烦,若是有宝华陪在身边、能让他欢喜几分,也是好事。”
“娘娘就是性子太软!”
张姏姆是程贵嫔从前在程府的乳娘,十分了解她脾性,闻言只觉得又心疼、又怒其不争。
“圣上那里,自然是不能说什么的。可娘娘若肯听老婢一句劝,还是得把这事在老夫人面前闹上一闹,让尚书大人把他心里的盘算说清楚!宝华是他当初劝着娘娘收进宫的,指不定,是想要再送人到圣上身边帮他吹耳旁风!而且听说最近朝廷上因为立储的事一直闹得不安宁。圣上迟迟不肯择定五殿下,老婢估摸着,尚书大人会不会……是指望着宝华得宠,再得皇子?”
年初的时候,凉州都督起兵谋反,发檄文昭告天下,痛斥齐帝昏聩无能,任由官员层层盘剥赈灾粮草,造成天下大乱。
齐帝萧景濂正值盛年,原本并未考虑过选定储君之事。但发生了兵变之事,朝堂之上暗流汹涌,各种揣度不断,以宗亲和老臣为首的党派,连番上疏施压,请求萧景濂早日定下储君,以正国本、以稳民心。
萧景濂一共得了七位皇子,其中二皇子和四皇子早年夭折,七皇子尚在襁褓之中。大皇子是萧景濂当年在潜邸时与一粗使婢女所生,生母身份低贱,自己又莽撞貌丑,一向不为圣上所喜。三皇子常年病弱,六皇子性情浮躁,都不太适合委以重任。
而萧劭在齐帝的一众子女中,是最为聪颖沉稳的一个。十岁时,就能与当世名士沧溟先生谈玄对论,不落下风,名震京都,且又生得俊秀文雅、举止落落,在皇族宗亲中声望颇高,也极受太后疼爱,频频赞他“知君德、懂量才”。
可不知为何,萧景濂对于这个众口称赞的儿子,似乎,也并不怎么喜爱……
程贵嫔内心深处,并不愿意儿子被卷入到朝争权斗之中,眼下听了张姏姆的劝谏,倒不以为意,“兄长他若是真有如此的打算,那倒是成全了我跟劭儿。宝华到底是程家的姑娘,兄长帮扶她,也是为了程府族人。”
张姏姆急了起来,“可五殿下才是尚书大人的嫡亲外甥!宝华不过一个旁支的庶出女,难不成还真要傍上程府?娘娘身份何等尊贵!当年若不是圣上在潜邸时已经娶了正妻,这皇后之位,就该是娘娘你的!此刻再不尽力争取,难不成将来让咱们五殿下像大皇子一样,被送去偏远之地的封邑,一辈子都跟娘娘母子分离?”
程贵嫔被姏姆说得有些心烦意乱起来,站起身来,撩帘进到内厢,去看阿渺。
阿渺瞧见阿娘走了进来,连忙扯过锦衾,盖到脸上,装睡。
程贵嫔坐到榻边,见女儿鼻口被遮,一阵心惊,连忙伸手把锦衾给掀开了。
这下阿渺装不下去了。
她翻了个身,佯作刚醒来的模样,撒娇似的伸臂抱住了程贵嫔,瓮声问道:
“阿娘,你回来了呀?”
程贵嫔垂眸望着女儿的小脸,心情不觉平缓了下来,任由阿渺抱着自己,一面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轻声问道:“睡得可好?”
阿渺摇头,软软糯糯的撒娇道:“阿娘不在,就睡不好。”
程贵嫔闻言,忍不住莞尔。
“你这孩子。你乳娘告诉我,是劭儿亲自哄你入的睡。从小你就最黏他,有他在,还会惦记阿娘么?”
阿渺鼓起小脸,反驳道:“什么呀!张姏姆明明说过,是五哥喜欢黏我,又不是我黏五哥!”
萧劭小时候,也跟其他的婴孩一样,喜欢抱着柔软之物方能入眠。但宫中规矩严苛,皇子一旦满了三岁,就不能再如此行事,以免沾染阴柔之气。据说当时收走布偶的时候,寝宫里的乳母与婢女,很是费了好几日的工夫,才半逼半哄地安抚住了五皇子。
后来有了阿渺,萧劭总喜欢抱着襁褓中的她,不肯撒手。张姏姆就时常打趣说,五殿下那是又找回了他的布娃娃了!
程贵嫔想着往事,也弯起了唇角。
她轻轻抚着女儿顺滑乌黑的长发,良久,幽幽开口道:
“这世上,也只有你跟劭儿,才是阿娘最看重的。旁的人、旁的事,也都无所谓了。”
阿渺伏在母亲膝上,心里默默咀嚼着她的话,不禁有些心绪纷杂。
刚才阿娘和张姏姆的话,她都听到了。
毕竟是宫中长大的孩子,心智早熟,很多事,虽然认知得还懵懵懂懂的,但大体上是什么意思,她还是明白的。
阿渺把小脸贴在程贵嫔的膝上,沉默了好半晌,蓦地低声开口说道:
“我以后……见到宝华姐姐,不会再叫她姐姐的。”
程贵嫔抚摸着女儿头发的动作,骤然一顿。
阿渺吸了吸鼻子,又继续说道:“就像从前秋凉殿的如意姐姐,因为成了父皇的嫔妃,就不能再叫她姐姐了,而是要依着宫制,对她尊敬客气。宝华姐姐以前也服侍过我,又被姏姆她们使唤过,心里或许会觉得不痛快,所以以后,我要加倍地对她有礼,对不对?”
程贵嫔怔然良久,末了,有些费力地弯了弯嘴角,“原来我们的小阿渺,什么都知道啊。”
阿渺坐直身来,扬了扬小脑袋,“我当然都知道。从小阿娘和五哥就教我,要对人客气有礼,我早就记熟了!什么‘人主者,以官人为能者也’,要知人善用、要亲近贤良……还有,我是皇朝的帝女,不能失了威严,需得让人敬畏,可也不能太凶,否则便会失了人心……”
程贵嫔瞧着阿渺唧唧呱呱的小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伸手揽过她小小的身子,搂入怀中。
“嗯,我们阿渺,是皇朝的帝女,大齐的公主,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孩。将来,也会像你大姐姐那样,择京都贵门降之,无需担心轻视或苛待。”
程贵嫔抚着女儿细弱的肩头,语气低柔却又坚定,“一辈子,都得享尊荣。”
*
齐帝萧景濂是位酷爱风雅的帝王,喜读佛道经文,一向推崇虚静恬淡的名士作派,每年借着来紫清宫避暑的机会,都会邀请名士入行宫觐见,仿效民间之雅集,流觞听琴、吟诗谈玄。
今年多了凉州兵变的糟心事,让他兴致略减,没有再广邀名士入宫谈玄,而是请来名僧讲读经文,度化劫数。
此番受召前来的西域高僧,法号竺长生,精通佛法,擅长机辩,圣上特意在望舒园中置办夜宴款待,与其谈论佛法。
是夜园内灯火缤纷,花树盛放,宫娥们衣香鬓影、莺莺燕燕,穿行其间。
阿渺也由着侍女们梳洗装扮,换上了一身流光折耀的冰丝缎裙,佩上白玉禁步、金蝶发冠,跟着母妃,一同去了望舒园。
她今晚的心情颇为雀跃,因为得知靖远侯府的小县主安嬿婉,今日也会到紫清宫。安嬿婉与阿渺年龄相仿,去年在行宫初次见面时,两人就颇为投缘,一起玩得很开心。阿渺也一直盼着,能再跟嬿婉有相见的机会!
到了望舒园,阿渺远远瞧见园中心的释心殿内灯火华艳,映着男子们持盏笑谈的身影,便知晓是父皇在内宴款贵客。皇后与高阶的嫔妃们,则登上了临水的高台之上,款款执扇,各据席案,笑观阶上丝竹乐舞,眺望台下渠水粼粼。
阿渺对于这样的场合很是熟稔,跟着程贵嫔,拜见过皇后,问了一圈安,然后便由皇后身边的女官领去了露台凭栏处,同其他孩童们一起入席。
阿渺到了席位前,左顾右盼了一番,并没有瞧见安小县主,反倒一眼望见了跟自己天生八字不合、见面必吵架的二姐萧令露,正坐在两个堂姐中间,一面指点着吃食,一面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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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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