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渺从释心殿出来的时候,已经困乏的不行,小嘴不停地打着呵欠。
程贵嫔此时,还在望月台上陪皇后用宴。萧劭吩咐内侍传来肩輿,自己把阿渺送回了水阁。
进了寝厢,由侍女服侍着洗漱完毕,阿渺突然又觉得不怎么困了,在榻上摆弄起了玩偶。
水阁清凉,夏夜里宫人们将临水的窗户打开,引池上清风入内,伴着荷香蛙鸣,甚是爽人心脾。
卧榻四下,外罩三层鲛纱帐帘,内罩绣有嵌宝石金线蔷薇的织锦帐,帐内熏着香,榻上逐次摆放着布娃娃、布老虎、布兔子……
萧劭坐在榻沿,由着阿渺玩了会儿玩具,然后让侍女熄了烛火,哄着阿渺道:“夜已深了,你先睡觉,明日再玩。”
阿渺借着窗外透入的一点点月光,找到自己的小布老虎,抱在怀中,问萧劭:“五哥,你说安嬿婉明日会来吗?乳娘明明说她今天就会到的,可我等了一晚上,她都没来。”
萧劭摸了摸阿渺的头,“会来的。听说这次,靖远侯夫人和世子也一同来,许是路上耽搁了。”
阿渺听他提到“世子”,不禁想到陆澂,扬了扬小脸,献宝似的说道:
“五哥,我今晚见到庆国公家的世子,对他可客气了,还给他夹菜吃了的!”
萧劭闻言笑了笑,没有接话。
阿渺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嘟了下嘴,声音软软糯糯的似有些委屈,“人家特意听了五哥的话、依着五哥教的做事,五哥你怎么也不夸夸我呀……”
萧劭心中沉闷的重负,却因为阿渺的话、而蓦然有些压低,抬眼望了望被夜风吹鼓的纱帐,好半晌,才淡淡地笑道:“好,阿渺最听哥哥的话,哥哥心里很欢喜。”
阿渺抱着小老虎,沉默了会儿,似是觉察到什么,撑坐起身,望着萧劭。
“五哥你怎么了?”
到底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孩子,一丁点儿的情绪变化、都是瞒不过的……
萧劭扶阿渺重新躺了回去,自己也卧到榻沿上,抬手将手背搭在眼前,宽大的纱衣衣袖轻轻垂落。半晌,低低开口道:“哥哥没事。只是觉得有点累了。”
阿渺听他的话、依着他所教的行事,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处处依照父皇的喜好行事,小到衣饰装扮、大到言谈举止,苦学实则根本就不喜欢的佛道玄学,却依旧、还是博不到父亲的一声赞。
若说父皇不喜欢自己,也似乎不是。
该有的尊荣与赏赐,从来不缺。
可每每自己做得最出色的一瞬,他却总能感觉到,父皇是不喜的。
就如同今晚,他旁征博引、机辩周全,又主动替法师解围,化解尴尬,可最后依旧没有恩赏、没有赞叹、甚至没有一句评价……
阿渺感觉到五哥的沉默,侧头去望他,却因他拿衣袖挡住了脸、看不清神情。
她放下小老虎,伸手拽住萧劭的一截袖子,朝他依偎过去。
“五哥最好了!阿渺的五哥,是全天下最好的!今晚跟那个西域法师谈玄,就数我五哥说得最好!连法师都亲自称赞了的!阿渺虽然听不太懂,可一直数着,三哥统共只答过两句话,萧令露也只说了两句,唯独五哥你说的最多、最长!”
萧劭依旧用手背挡着眼睛,闻言却终是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抬起另一只手,在阿渺的脑袋上揉了揉,“阿渺最傻。”
阿渺立刻表示不满,“我哪里傻了?今晚最傻的明明是陆澂,说话结巴、还不停咳嗽,我都替他觉得不好意思。”
可想起皇祖母说的那些话,又觉得他,挺可怜的……
萧劭沉默了会儿,语气沉静下来,“陆澂可不傻。他很聪明,很有才智。”
说话虽然结巴、也明显不懂佛法道义,但辩论的机巧过人,懂得引敌入瓮,用对手的矛、攻对手的盾,极谙策略。
阿渺却噘了噘嘴,不以为意,“他还能比五哥更有才智吗?”
“那又不一样。”
萧劭笑了笑,“他的才智,可以利国、可以研事、可以治政。而我……”
他沉默住,出了片刻的神,方才声音极低地缓缓开了口,“如若可能,我想成为像大齐开国太.祖那样的人,让天下有才智的人,皆能为我所用。”
阿渺默默地在心里琢磨了一番,“那还是我五哥更厉害!”
萧劭牵了牵唇角,移开搭在眼皮上的手背,慢慢睁开了双眸。
入目之处,夜风依旧吹拂着纱帐,在绣着金线蔷薇的褶皱处微微鼓动,将窗外映入的朦胧月光折射得一闪、一闪。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胸臆间的那股沉闷,究竟源自何处了。
“天赋才智……未必,就是好事。”
他幽微喟叹,似是自言自语,“若能生来平庸、孱弱愚笨,也就不会……觉得不甘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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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迴扶着陆澂出了释心殿,没有听从侍官的建议去请御医查看,而是找了一处临靠望舒园水渠的水榭,让陆澂面水而坐,自己甩开一把扇子、举在他头顶慢慢扇着。
“你今晚是不是吃鱼虾了?”
王迴一边扇,一边气哄哄地质问:“你也快满十二了,不是小孩子了!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吃鱼虾,还不忌口!真是自作孽!活该受罪!”
陆澂弯着腰,费力地抑制着咳嗽,慢慢得调整着气息,胸口的起伏逐渐缓了下来。
跟过来侍奉的内官,见世子状况好转,王家公子又似乎很了解病况、处理得十分利索,也终于放下了心来。
王迴又扇了会儿,吩咐侍从退了下去,压低了些声音,对陆澂说道:
“你以为我父亲费了那么大心力,把你送到行宫,真是让你来避暑的?在京城的时候,你难得有机会见到圣上、太后。也只有在行宫,能让你在他们面前露一下脸!圣上喜欢谈玄论道,恰巧你又挺会辩的,所以我刚刚才那般鼓励你开口!你居然还不领情,死不肯说话!还敢乱吃东西,是想故意出丑不成?”
陆澂抑制着咳嗽,努力缓了口气,摇头道:“我……我不是……”
王迴却是越说越气,“原本想着,让你博几分圣人的青睐,将来就算你父亲想撤你的世子位,也拿不到圣旨。你也知道,姑父在南疆娶的那个女人不简单,怕是不撺掇着让自己的儿子夺了你的位子、就不会罢休!姑母常年缠绵病榻,太后年纪又越来越大,我们王家权势日衰,还能护得了你几年?”
陆澂终于止住了咳嗽,扭过头来,眼角有莹莹光亮,“我说过,当不当世子,我都无所谓。”
王迴冷哂,“你无所谓,那姑母怎么办?她嫁进庆国公府,受了多少的罪?凭什么到头来连儿子的爵位都拱手让人?”
他收起扇子,瞥了眼陆澂脸上的神情,又讪讪地住了嘴,坐到旁边的一块大石上,抬脚往面前的清渠里踢进一颗石子。
石子落进渠水,打碎了倒映之上的月光,一时间波光粼动,犹如人的心绪,起起伏伏、难以平静。
良久,王迴再度开了口,语气已然平缓了许多:“你现在觉得无所谓,是因为你还不曾尝过无权无势的滋味。你看看我,在家排行第三,上头两位兄长又才华出众,王家的荫封家业基本跟我无缘,将来想要出人头地,就只能全靠自己。不然你以为,我乐意成天在太后面前装得像个傻猴儿似的啊?”
陆澂的情绪,也已平静了很多,微微垂着头,“表兄的话……我懂。表兄的好意,我也明白。我……我刚才没说话,不是不愿领情,而是因为知道自己一紧张就会说话结巴,又吃了酱炙虾,迟早会犯病……”
王迴逮住他的话头,“哈”了一声,扭过身来,“酱炙虾?你小子明知道要犯病,还吃!谁让你吃的?”
陆澂沉默了一瞬,“是……三公主,让我吃的。”
“公主?”
王迴有些出乎意料,神色严肃起来,“她为何让你吃?是不是从哪里知道了你吃了会犯病,所以故意戏弄你?”
陆澂摇了摇头。
他其实,也想不太明白,一向对他避之不及的女孩,为何会变得突然亲近起来。
可后来,她倚在太后身前、默默地望着自己,又分明看不出有半点的恶意。
那双水氤清亮的眼眸里,甚至蕴着淡淡的一抹怜悯……
静谧的,犹如月上流云,微拂而过……
陆澂垂低了头,盯着脚下的渠水,一**触碰到岸边,击出细小的涟漪。
涟漪之中,映着他自己的倒影,破碎、丑陋。
自五岁时染上那场怪病之后,求过无数的医,试过无数的药,却始终还是这副连自己都难以直视的模样。
在国公府里,因为他的世子身份,没有人会表露出对他相貌的厌恶。
可到了宫里就不一样了,同龄人都是出身显赫的贵女、公子,甚至公主、皇子,谁也不会因为他是庆国公的嫡子,就装作看不见他的不堪。
哪怕他再如何熬心苦学、博览群书,妄图以才智来补偿外貌的缺憾,都不会改变他只要站在那儿、就会惹人厌恶的现实!
他没有朋友,心里自卑,话也就说得越来越少了,每次入宫的时候,总挑最角落的位置隐藏自己,主动地减少存在感。可萧令露和那些女孩子,还是常常在背后取笑他,说他既丑又蠢,一旦有女孩靠近自己,就会立刻被群嘲……
因为身体的限制,骑马挽弓、剑术搏杀,他都比不上同龄的男孩。而庆国公府,恰恰是靠军功起家的门阀,世袭罔替、以军治民,替大齐守住整个南疆。自建府以来,还从未出过一位不能上阵杀敌的世子。
他在很多人的眼中,都看到了失望、看到了鄙夷。
因为照顾骤发怪病的他,他高贵美丽的母亲,染上了更严重的病症,容颜枯萎,常年卧床不起……
因为孱弱无能的他,明明与未婚夫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姐姐,将婚期一推再推,迟迟不愿出嫁……
今夜公主将那只酱炙虾放到他碗里的时候,他有过迟疑,却终究没有拒绝。
或许,是公主那双水雾清渺的眼眸,让他一刹那微微惶惑。
又或许,因为她是帝女、他是臣下,所以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力。
还是说……
曾有过那么短短的一个瞬间,一个荒谬而怯懦的念头,在他心中飞快地划过:
若是就这般,一个人,死在父母和姐姐都看不见的地方……
或许,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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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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