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公！”高伯乾赶上老人，称他一声灵公，毕恭毕敬，如同参见一个君主，行了跪拜大礼。
老人白发苍苍，而高伯乾却与卫灵公不相上下。
老人捋着胡须，微微侧目，要他起身。
高伯乾跟在卫灵公身后，双目忽然被一道道金光刺痛。
一瞬间，高伯乾以为这是太阳放射出的光芒，震惊之余感受到一丝温暖的欢愉。
顺着刺眼光芒，他看见客栈顶上，一巨大的金色浪花翻滚而来。
这里不像地狱，仿佛是佛祖脚下聚满灵气，高伯乾也被金子塑身。
除了金色虚幻的斑光，没有风沙和鬼火，没有暴风和骤雨。
这温暖让人觉得自己将要升天做神仙。
原本厚重漆黑的客栈大门正徐徐敞开，门太沉重，有怨气凝结，金光挤在门前，不安的欲要冲破大门。
一缕缕光线射入整个客栈，一切都无比雍容华贵，金光闪闪。
那些金光就像一只只飞舞的蝶，拥挤着撑开大门，门缓缓张开，卷着一阵鬼哭狼嚎之声。
高伯乾觉得金光若是挤开了大门，那地狱万鬼就会一拥而入，吃掉这里的一切。
厚重地嘶吼声伴随着点点飘入的金色光芒回荡在巨大的圆形院落中。
高伯乾紧跟在灵公身后，不由加快步伐。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卫灵公姬元的房间。
房中摆设简单朴素，看不出此人生前竟是卫国二十八代君主，那些陪葬品也没有一个。
老人臃肿而笨重地挪着身体，躺在榻上闭眼休憩。
高伯乾跪坐于榻前，眼睛里还能看见金色的光辉在紧闭的房外，透过窗户与门上的绢帛越来越亮。
他看得一阵走神，心中低估许久，才再喊那小憩的老人一声：“灵公……”
“恩。”老人缓慢深长的一声回应，似带着沧桑之感，并未真的睡去。
“瑜晏……啊，我是说为何您道林公子是装疯卖傻，自欺欺人？”
高伯乾带着疑问，看榻上老人坐起身来，大敞胸怀，露出滚圆的肚皮。
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另一个人——弥子瑕。
似乎在这客栈中并未见过那人代代相传，高伯乾对卫灵公与弥子瑕的一段感情也有所耳闻。
他好奇，那弥子瑕跟这样苍老而臃肿的君主间终究有这怎样的情感，真的如世人所传言么……
这两人又是如何双双到了客栈。
他曾见过弥子瑕的门牌。
算一算，两人少说也是百年前的祖宗了，又是如何在这客栈里待到至今？
迷蒙中，有人殷殷说了句话：“林公子初入客栈，记忆混乱，以万公子自居，整日思念尹一，如你所见。自你出现，写给他的曲子，曲子里一段段故事，直唱到了今生。你想让他以此忆起今生，实则也是你自己记忆前尘今生的过程，这个过程迫使林公子不得不面对痛苦过往。不过我想，从黄泉客栈见你的第一眼起，他就已经认出你了。”
灵公的话叫高伯乾舌挢不下。
他沉思了很久，直到想到刚入客栈。
想到了林瑜晏在台上唱的那些曲。
随着一出戏曲开唱，不仅高伯乾想起了尹一是谁，万奉贤是谁，也想起了今生的故事。
林瑜晏却在悠远漫长的曲词中，逃避着前世今生。
那其中似甜，似苦，似酸，似爱，似恨，似怨……竟是万种味道横陈，林瑜晏一直装疯卖傻佯装不知的承受着。
“你说什么？”
高伯乾误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确定地发问。
“自黄泉客栈见你的第一眼起，林公子便认出了。”灵公还说：“其实他比你，更加苦痛。”
“比我……苦痛……”高伯乾愁眉苦脸，露出一副不以为意之姿。
高伯乾浑然不知，林瑜晏一次次在台上看着那样被自己伤害过的高伯乾，一点点回忆起从前事是怎样的感觉。
有一瞬间，林瑜晏是疼惜高伯乾的，因为他不敢确信，高伯乾还是否有精力去承受同样的重创，回忆起前世，再受一次情伤。
毕竟，高伯乾曾谨慎细致的爱了他两生两世。
林瑜晏在死后终于学会如何对高伯乾慈悲。
更于心不忍看高伯乾想起痛苦过往，才用心良苦以‘万奉贤’身份装傻充愣。
他不想高伯乾记起第二世的痛，也知道第一世的万奉贤是一心一意爱着第一世的尹一的。
而尹一，就是高伯乾本身。
— — —
“他如今……已经承认自己是林公子了。”卫灵公的话让高伯乾无法冷静。
他只是觉得，林瑜晏在认同两世身份时，不过是故作平静，实则会被一种伤心悔恨、战战兢兢的情绪缠扰。
林瑜晏所面对的高伯乾，何止是今生被自己伤害之人，更是前世真正爱过的爱人。
两段人生交迭错综，痛定思痛。
前世的爱人，今生的仇人，爱恨交加，不知所措。
应该很苦吧……
到了这一刻，高伯乾所怕仍是让林瑜晏受苦。
“错也好，对也罢。与你的那段过去，林公子如今已不再执着，于你而言是好事。”随着声音的传来，高伯乾却听不太真切，于是凑凑身，又问榻上老人：“何以是好事？”
高伯乾不明。
两人一生中最后分别的那一年，林瑜晏已无数次忏悔过自己的罪行。
可到死，都要带着遗恨埋入地下，再没机会说一句对不起给高伯乾听。
方才路过林瑜晏身边之时，高伯乾听见的低喃只以为是林瑜晏的自言自语。
却没仔仔细细看一眼林瑜晏的唇是如何振动着，对高伯乾小而用心的说了那么一声：对不起。
这句话，很难出口。
所以，林瑜晏声音极小。
— — —
“你看啊！”灵公忽然起身，走到门边，金色光芒透过布帛一处不落的照耀着整个黄泉客栈。
高伯乾撑着沉重的身体站起来，走到卫灵公身边。
门被打开了。
“该去了……”一旁灵公徐徐念着，回身侧看懵懂未知的高伯乾。
这金光太刺眼，高伯乾忍不住伸手遮挡双眼。
“你从不恨他，如今还爱着。”灵公小声在高伯乾耳边认真说道：“他也给了你答案。要散了……都散吧……”
“什么、答案……”
“门开了。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心若通透，这执念之门便会送你去往该去之处。
高伯乾心中一紧，像被蝎子蛰了一下，麻麻地痛感在身体一圈圈蔓延开来。
“谁……是谁要去了？”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终于能直视那扇金光闪闪的大门。高伯乾不吞一口口水，听见回答后，大惊失色。
“那扇门，是带你走的。”
话落，他脑中轰然一下便炸开了……
高伯乾全身紧张、剧烈抖动，不可思议地摇着头。
“你的心还爱着他，从没恨过。而林公子也给了你答案，执念已开始散了。”
在那一道道金光后面，高伯乾仿佛看见大门已完全敞开。
黄泉客栈，天顶之上，阴霾散去，风沙不见。
客栈大门后藏着的是巨大的轮回道。
高伯乾踩上土阶，朝着门口而去，门的那边就是来世……
这般穿透魂魄的金光让高伯乾感到惧怕。
因为他是一个没有来世的魂。
一个不得超生的魂。
走出那扇大门，永生永世都不能再拥抱爱人。
即使上一瞬还觉得能永永远远在地狱之中遥着所爱往生，世世路过自己的身边。可如今，却只觉空洞。
那黑色大门拥挤而来的金光正窥视着、召唤着高伯乾的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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