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他亦惊忧未定地挡在萧烟阁身前。
得了。
萧烟阁没工夫再试探什么,叫了声云锦,一把扯过春生丢给她,简洁利落地吼出一个字:“跑!”
无论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只要两人没跟她在一起,就一定能活下去。
“主子,我去引开人,你……”
他没什么武功,去了必死。
“歇歇吧你,没武功凑什么热闹。”
萧烟阁右手执剑一刀划破来人喉管,手肘给了春生不轻不重的一下:“逃命去,这是命令。”
云锦显然训练有素,且看到了不远处的裴云栈,心知两人不会有事,跟萧烟阁对上眼,她点点头,抓起春生就跑。
萧烟阁替他们断后,看不清日头几何,她越过残尸看向远处始终未动的裴琮。
糟了。
她本执双剑,反手将右侧宝剑向前一掷,剑身自黑衣人的后背透出前胸。
萧烟阁飞奔而去,上前牵起裴云栈的手:“还能不能动?”
他面色极其难看,抬手擦掉她眉间被雨水冲刷越发浅淡的红痕,语气里压抑着怒火。
“萧烟阁!你给一个兔爷挡刀?!”
萧烟阁闻言一怔,逃命的脚步却没停。
这些杀手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可以把那些人全部解决掉。
但需要时间,而……裴琮等不了了。
“不然呢?”
裴云栈沉默。
萧烟阁看着他黝黑而深不见底的眼眸,忽然就想打破砂锅:“为何他这样的人就该死?”
若是她也觉得春生就该为自己与裴琮抵命,那她就不该再重活一世。
她与那些令人作呕的人无任何区别。
……
两人寻到一个洞口时,裴云栈已经几乎无法动弹。
他靠着石壁坐下,后仰着闭上眼。
被萧烟阁半搀扶着在雨中疾行躲避杀手,已经用尽他最后一点力气。
裴云栈没能看见萧烟阁只是站着,整个身体都被挡进黑暗中,洞外电闪雷鸣,白光劈过映照出裴云栈苍白到没有血色的侧脸。
萧烟阁在这时缓缓蹲下,借着外头一点月色,看了看自己刚才雨中一直握着裴琮,却在他无力跌落石壁后毫不犹豫放开的手。
轻轻抚上他的面颊,替他拨开湿发,萧烟阁轻声道:“这世道,是给所有人活的。”
为将者,当护国民。
只是她要斩的,是故人头颅,以祭自己,祭父兄,祭无辜丧命的将士。
这条路她终究要一人重新走过,一人推翻所有人的既定结局。
话是对着裴云栈说的,却仿佛是在告诫自己。
裴云栈缓缓睁开眼。
他无法动弹了,浑身冷得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
“阿烟。”
那双为他剥开湿发的手收回,裴云栈轻声唤她。
“你抱抱我罢。”
萧烟阁面无表情,裴云栈却看不清,或许他也是察觉到了萧烟阁的态度转变,却仍温柔。
“我冷。”
萧烟阁还是伸出了手,任由他靠近自己,抱着自己。
人就这样半躺在她怀里,她伸手摸着他的侧脸,更能察觉裴琮近来肉眼可见的消瘦。
雨声吵闹,亦隐匿着夜晚无数潜藏的危机,萧烟阁沉默不语许久,耳边只有裴琮沉重痛苦的呼吸。
萧烟阁忽然开口问了句话。
“皇后身边的那个太监……是你杀的?”
裴云栈虽然痛苦,神志依然清晰,很快接上她的话,问她是哪个太监。
萧烟阁沉默了一瞬,淡淡道:“那日你被打板子,趁乱喂我毒药的那个。”
怀里抱着的人并没什么不正常的反应,萧烟阁的心却彻底冷下来。
“裴琮,你杀了他。”
她这一次开口,无比肯定的口吻。
这回轮到裴云栈沉默。
但他呼吸艰难,外头雨势极大,他那一点喘气声便听不见了。
萧烟阁这会儿全然没有意识到他的难受。
她忽然不再能感知一切,不再能心疼裴琮,她心中的念头即将要被证实,那头猛兽已经抑制不住要冲破牢笼。
萧烟阁推开怀里的人,缓缓起身蹲在他对面,五指并紧落在身侧,裴云栈抬眼看着她,他如今无法动弹,借着那一点月光与忽闪雷电,他看见了萧烟阁眼里的滔天恨意与……杀意。
心里强撑着的那口气忽然就散了。
裴云栈轻咳,冷峻面容缓缓带了点笑意,泪却随之浮出,与脸上未尽滑落的雨珠融合。
如同他一直强撑着独自前行的那条路,浑辨不清。
萧烟阁蹲在他身前,他的对立面,静静看着他。
裴琮无法得知是哪位太监动的手,他们如今没有这么长的手,伸不到皇后身边去。
若是将所有人都杀了,目标太大。
裴琮如何能未卜先知,无比精准地杀了那个喂她药的太监?
所以她才会觉得裴琮怪异。
太怪了。
回来的难道不只她一人么。
萧烟阁浑身汗毛倒立,背后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紧张而出的冷汗。
父兄之死,挚爱之变,剜骨焚心之耻。
萧烟阁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的手,裴琮对她没有防备,她也还未将一切问出口。
只要她趁着裴琮不注意,便可以手为刃,直插进他的肋骨……只要一瞬的功夫,便能绞碎他的心脏。
这里只有他们两人,裴琮的生死无人可查。
而他们是被不知名的人马逼入深林的。
裴琮不会是没有留后路的人,他走的那条道这样艰险,他一定说过若是他不幸殒命,剩下的那些人该何去何从。
他如今还这样爱着自己。
裴云栈目光沉静,毫无防备地看着她,那是一种一切都由着她,几乎到完全奉献的目光,那样炙热而灼烈。
萧烟阁轻轻抬手,她有十足的把握……
在他身死之后,接管他所有的暗卫与布局谋划。
裴云栈见她不动了,眼神中好像又有了一丝光点。
她的烟娘这样聪慧,只需要一个堵漏,就能将所有的事情串在一起。
此时是最好的时机。
为什么不动手?
停顿间心中又觉得自己想法可笑,他的烟娘并不是嗜杀之人。
萧烟阁不知道他心中如今作何感想,她不断回忆着这些时日裴琮的不对劲。
初出昭狱后的那一句好久不见,如今想来意味深长。
还有任由她撺掇着去争权夺势,对她肆意妄为的包容。
难怪那些从屋里偷运出去的奇珍异宝如此好卖,还有……自两人从昭狱出来后就未曾有过的同房,她主动牵手时裴琮的僵硬,他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未完全被训练成丫鬟的云锦,还有……母亲与陈家往来的书信,他本不应该无缘无故去查母亲,除非他断定母亲有问题。
萧烟阁抬手摸上他几乎不带温度的脖颈,忽然就想起,前几日地牢里过分多的烛台,照得地牢都要热几分。
这是知她做事无人可用,特地筛了好苗子给她。
这一世,一切的一切都在提早发生。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山洞冰冷,萧烟阁却头脑发热,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逆流,冲破而出。
“……你是谁。”
“阿烟。”
他此时无法动弹,仰头静静唤她小名。
“我是裴琮。”
裴琮这名字为你现世,亦只是你的裴琮。
这是在他婚前,师父同他的祝福。
不同于冠礼长辈赐字,他所有的长辈早已命丧燕云十六城。
师傅将外祖赐的字告知于他,他既已成家,日后便有人会唤他这名了。
玉不琢不成器。
这字包含着外祖对他的期望,亦是对他日后能够成家的盼望。
他本就是这世上残留的一抹孤魂,活到现在不过是替那白白逝去的万千冤魂索命。
师傅说他只有成婚,才会将他的字说出来。
这世上只有一人,能如此称他。
只有这时候,他只是她萧烟阁一人的裴琮。
萧烟阁骤然怒喝,双目血红。
“你明知我不是问这个!”
瞬间用了力气,手刃斜于他脖颈,裴云栈分毫不避。
“为何不躲。”
“你为何不躲!是知我不会杀你还是……愧疚心虚?”
都不是。
裴云栈自然知晓她已经察觉到真相了。
阿烟。
烟娘。
“我欠你两命。”
果然。
她嗤笑,眼里已经有了泪。
“果然是你。”
“……裴琮,你怎么敢的?”
怎么敢在做尽一切之后,再来乞求我的爱?
难怪。
难怪从昭狱出来后,无论是再亲密时,他都不曾唤过她烟娘。
从前他本就不常唤这乳名,因一次他酒后拈酸吃醋,她才知晓他对唤自己乳名的执念。
当即就说他当然可以唤,他当下便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啊。
可裴琮这人性子古怪,好似一个拿了糖却不敢一次性吃掉的孩童,只等每次痛苦时将这糖拿出来舔一舔,又或是欣喜时将这糖拿出来观赏一番。
他不常叫她烟娘。
可也不至于这小半年来一次不曾唤过。
是自己上辈子同他说的,她已然在心中与他恩义尽断,他是不配唤她乳名的。
此般亲昵,裴琮不配。
她到底是对他说了多少句不配,又将他一颗心放在油上烹制了多久?
可她到底是真的配吗。
就如同那颗她上一世不曾察觉的毒药,还有多少?
萧烟阁如今却无法理直气壮的,说自己不曾亏欠过裴琮半分了。
她静了良久,突然开口,语气却好似完全厌倦了一般。
“我不欠你什么了。”
裴云栈猛地抬眼。
他不怕萧烟阁恨他,在一切真相大白之前,亦愿意给她发泄的机会。
这是他的烟娘,无论如何他都会护着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可萧烟阁同他说的这句话,就好似一刀斩断两人之间的所有联系。
过往种种皆不值一提,就好似她说完这句话……他同她的所有纠葛皆一瞬俱断!
裴云栈勉励运作内息,他想伸手去触碰到自己此时唯一的光,却因为才出狱时强行催发蛊虫,紊乱了内息,至今还未曾调节。
只能眼睁睁看着爱人,无法碰触。
“上辈子一次,这辈子一次,你也是重新回来的对吧。”
已经不用裴云栈再多说什么,承认也不差这么一句话。
他开口,就像在悬崖边缘即将丧命之人,用尽所有手段证明自己的利用价值,以换得救命之人的一次垂眸。
裴云栈气息微弱语气却坚定。
“阿烟,我会倾尽所有助你。”
他不是不知道萧烟阁在做什么,根本不难猜测。
即使是助她背叛裴氏皇权,覆了这江山又如何?
成婚前他说自己有的都很少,萧烟阁说没关系,她没有那么多想要的。
但是那时裴云栈在心里加了一句,凡他所有皆能给她。
那时候萧烟阁并没说什么,她爱裴琮本就不图他任何。
而如今,她只冷笑,在裴琮最脆弱的时候。存了心刺他。
“你的所有值几个钱?”
她毫不在意地刻意羞辱眼前之人。
“你一未封王的皇子,甚至连以本王自称都不可,除了年幼的那些皇子们,哪一个如同你这般窝囊。”
铺天盖地的恶意席卷了她,明明是她嫉恨了那么久的仇人,却逐渐发现不是这样的。
所有的事情重新变成迷雾,在她眼前如何都散不开。
连日来的压力,全都在此时发泄出来。
“裴琮,你有什么可以给我的?”
可裴云栈只是笑。
似乎听不见她的讥讽。
他竭力伸手,想摸摸她的衣角。
上一世没能说出口的话,终于能够重见天日。
“我有的,我都给。”
本该是野鬼的人拥有再次醒来的机会,见到妻子的第一眼恍如隔世。
所幸。
所幸他睁眼就看到了她,不再是尸骨无存更不是无碑可立的孤坟。
他的妻凶相毕露,正同内侍争吵。
那般自持的人被压着入大牢时却是在笑,裴云栈被锦衣卫压着,频频回过头再看她一眼。
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鬼怪之说又如何,痛失所爱的那一刻,这世间他最畏惧的已然逝去。
烟娘,真是……好久不见。
裴云栈贪婪地看着她,夜色衬得他眸色更深了。
萧烟阁读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但。
“父兄之仇不共戴天,我与你裴氏一族不死不休。”
萧烟阁站起身,抽出腰后的袖珍匕首丢给他。
叮———刀片对上岩石,竟然轻易就将岩石划开一道深痕,薄如蝉翼的刃在黑暗中闪烁着危险光芒。
她话语神色同冰冻了般的手一样冷漠。
裴云栈看着这把两指凹槽的匕首,面色陡然一变。
走……快走……不要出声……
周遭是热的,血都要化成气被蒸进脸上的皮。
你记住……这是只有漠北嫡系血脉才可号令的死士……
一人此生一柄,人不死刀不断。
这是漠北皇族暗探的身份象征,阿烟为何会有!
萧烟阁见他这副神情,眸光掠过一抹嘲讽,居高临下看着他。
“你死在这里才是对我最大的助力,才是真的什么都给了我。”
我才可以光明正大放弃仇恨……来爱你。
皇权令·上
完
上册完结啦~看到这里的阿宝感谢一路陪伴,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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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 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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