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冥府乱糟糟。
昏昧的幽冥大殿被数不清的屏风分成了许多小隔间,每个小隔间内都有一张堆满册簿的书案,以及一个模样怪异的鬼吏。
此刻,众鬼吏都放下了手头的事儿,交头接耳,时不时还探着脑袋往大殿外张望。
“笃——笃——笃”
大殿的中央是一个圆台,幽都之主如同一座小山稳坐其上。
这黄泉府君头戴九旒冕,独角尖尖,三眼突兀,肌肤粗糙如牛皮,且褶皱甚多,单是那下巴就不下十条,一眼看去倒像条巨大的沙皮犬。总之,模样丑得很新奇。
黑白无常、日夜游神、牛头马面、羊角猪耳等亲信立在冥君王座的两侧,显得又矮又小,也都一齐朝外张望着。
“笃——笃——笃”
黄泉府君那黑又尖的指甲,正一下一下敲击着桌案,眼睛巴巴地望着殿外的黄泉水。
“什么时候了?”
同样的问题,已经问了第三遍。
“子初二刻了,大王。”日夜游神异口同声。
府君打了个哈欠,依旧敲着石案,望着外头。
幽冥大殿外是直而宽广的黄泉水,虽然叫黄泉,这水却是明净的蓝,其中有鲸鲵无数,两岸一个接一个的石灯幢点着青幽的火。
黄泉水一共有九道,往常要属中直道最繁忙,今日却静悄悄的,连那驮运生魂的鲸鲵都潜到了水底。
“什么时候了?”
“将子正。”
日夜游神话音刚落,忽然一声低哑的啼鸣从前方传来。
黄泉府君与一众亲信鬼吏顿时提起了精神。
啼鸣声声,不多时,一只黑黢黢的鵩鸟从鬼门关上方飞进了幽都城。
“来了,来了。”鵩鸟朝着大殿飞来,同时大喊,“快,仪仗、奏乐。”
众鬼卒如临大敌即刻按照吩咐,出了大殿到黄泉两岸伏地迎接。
鵩鸟落在黄泉府君的肩上,祂终于挪动了身子,下了千年不曾离开须臾的座椅。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黑白无常、日夜游神、牛头马面、羊角猪耳一众亲信鬼吏,齐声祝贺。
黄泉府君脸上的褶子朝上扯了扯,又上下甩了甩,那巨大的身形,每移动一步都大有地崩山摧之势,好在这幽冥大殿足够结实。
黄泉两岸灯火大亮,丝竹钟罄之声不绝于耳,异香扑鼻,看热闹的鬼卒们伏在地上黑压压一片。
子正时分,随着鬼门关一声巨响,两条硕大的鲸鲵拉着一叶金镶玉凿的小舟缓缓游入城中。
乘舟者身着绛色华服,手中捧着一个流光溢彩的宝匣。
不多时,鲸鲵潜入水中,华舟停靠殿下,绛衣使者步履无尘,轻如流云,径直来到幽冥大殿前。
神使双手捧着流光宝匣,高举过头顶。
鬼吏们纷纷行礼,黄泉府君将身子一鞠,恭恭敬敬地接了过去。
绛衣使者将事情交割清楚,没有多做停留,乘着鲸鲵华舟自北向南出了幽都城,返回阳世。
送走神使没多久,大殿内又挤满了鬼卒。
“你们说,会是哪位高士大德?”
羊角捋了捋下巴的白胡须,问了一句。
“听闻那洞庭夫人深谙阴阳两界之术,修为极高,且早有天官举荐。”白无常谢必安看向黑无常范无救。“哥哥以为呢?”
“剑门关镇守功高盖世,忠孝两全,是申大王的首选。”范无救双手抱在胸前。
“哞——”牛头低低地吼了一声,鼻翼喷出火星。“难道你们没有听说,山西府城隍道法高深,前不久刚斩杀了为祸一方的太行山山魈,正毛遂自荐呢!”
“断无可能,”马面蹄子一踏,脸上是长长的嫌弃。“那是什么跳梁小丑啊?五百年前才修得人形,怎么排都轮不到他。”
“对了,”猪耳的嘴巴里不知道又在嚼着什么东西,含含糊糊地插了一句。“你们知道青泥山的赵真人吗?”
“怎么说?”日夜游神众口齐问。
“大约是去年中元节前后,拉了几车的货往岱岳去。”
“真的假的?”众鬼吏大惊。
“我也是听浮梦宫的小崔说的。”
正说得热闹,黄泉府君大手一摆,随即肩上的鵩鸟叫了一声:
“请安静。”
霎时间,聒噪无比的大殿静若寒蝉。
其实冥君心中也早已有了几个人选,但一时不能确定,于是祂的目光落到了桌案上的五彩宝匣。
众鬼卒齐刷刷抻长了脖颈,成千上万双眼瞪得似铜铃,直勾勾挂在那宝匣上。
黄泉府君抬起手,伸出一指,黑又尖的指甲轻轻一划,一道微光从宝匣之中透了出来。
初时极白,渐渐变得柔和。
一双双眼睛都随着那光带动身子左右晃动,仿佛泛起微波的湖中水草。
就在众鬼神魂恍惚之际,一道五彩流光骤然炸开,照得那自天地开辟以来不曾见过一丝日光的幽冥大殿如同白昼。
众鬼被这神光刺得急忙遮头捂脸,连幽都之主也不免要避其锋芒。
光,慢慢消散。
黄泉府君伸出两只手指从宝匣中夹出了一条蓝田玉签来。
这玉签一面刻着四柱八字,一面刻着籍贯与姓名。
“申大王,是哪位大德?”众鬼吏凑到府君跟前。
黄泉府君将那玉签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眉头的褶皱又多了几道,朝上望了望,缓缓地问了一句:
“贺无疾是个什么东西?”
......
湖州府,醉春楼,灯火通明,宴席摆了三层楼。
觥筹交错,丝竹靡靡,台上的佳人丽女一舞方罢,又接一舞。
“这是谁?”一异乡客忽问道。
同席的人回过神来,朝大堂中央看了一眼,惊讶道:
“你竟然连他也不知道?”
宾客们的欢声笑语之间,一华服男子在众人的起哄中登台。
那男子相貌出众,年纪大约刚及弱冠,头戴绉纱唐巾,脚上一双皂色云靴,身穿绛色落花流水花绫圆领衫,外罩一隐隐绰绰的浅紫纱袍。
这身装束的颜色十分惹眼,将他本就出众的颀长身形更彰显了出来。
男子在台上环顾乐师,挑了一把小阮,撩起袍子坐下。
席间众人纷纷喝彩,鼓掌。
此时,酒已过数巡,宾客们不免都有些意兴阑珊。
突然,几声极短促的小阮弦音从修长的指间激荡出来,仿佛琉璃瓶乍破,珍珠落入翡翠盘,使得刚才还沉溺于靡靡之音的人们,猛然一惊。
这前奏的乐音干净至极,就像三伏天里一阵不期而遇的清风。
随着乐曲的推进,在场宾客无不叹服男子技巧之高妙,纵然是不懂音乐的人也听出了曲中的起承转合之意。于是,一个个停杯置箸,随着曲调的起伏而牵肠挂肚。
弦音声声,一会儿喜一会儿哀,柔情时一如薄雾绕着芙蓉花,高昂处又如千军万马过川峡。
等到一曲弹罢,男子还了小阮,转身归席。
“莫非是他?”异乡客恍然大悟。
“不是他,还能是谁?”同席的宾客纷纷笑道,“贺家三公子,贺无疾。”
话音未落,又听有人叹道:
“这世上有人是来受苦的,有人是来享乐的,在这享乐的人中,如他贺无疾者又有几何?”
在湖州府,贺无疾可谓大名鼎鼎。
这贺家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富商,做的是丝绸买卖。
贺无疾排行老三,家中最小,上面有两个已经成家的哥哥,和一个嫁入王府的姐姐。
他的出生也是一个传奇。
当年他父母并不打算再要的,做好了防范,竟还是怀上了。
不久,贺母害了病,大夫说如果用药胎儿不保,不用则母体难痊。本来这孩子就是意外,所以贺家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用药。
然而,药吃了一两个月,一点效果都没有。换了几个大夫,又加了几味猛药仍是如此。
可巧的是,那胎儿似乎也不受影响,一天天长大起来。
又有一次渡河,那船忽然翻覆,船上七八人都被冲走了,唯独贺母恍惚之间被一道江浪给推到了岸上。
“当时,我只感到天旋地转,又好像水中有一双很大的眼睛电光一闪看了看我,然后,后背就有一股力给我推了起来。”
贺无疾的母亲如此这般,对众人复述了一次又一次那传奇的经历。
众人都觉得这三哥儿必是福星降世。况且,他打小就长得漂亮,又活泼机灵,所以十分受长辈和哥姊的疼爱。
但老话说得好,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贺无疾读书自从入了童生之后,再没有半点长进,更不是做生意的料。好在家里人对他也没啥要求,不要闯祸就行,其余都随他心意。
如今贺无疾年已弱冠,模样出落得越发英俊。平日里,吃酒打牌,听歌儿唱曲儿,舞枪弄剑,骑马射猎,无所不能。
众人以为贺无疾这样的人是没有烦恼可言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那么一件事,一直悬在心头。
自娘胎时起,至今日,它始终徘徊于真实与梦幻之间,若隐若现。
他想看清,却无论怎么努力也看不清,像一线光,一闪而过;他想忘记,却又越发浮现到脑海,像水上的瓢,按下了又起来。
贺无疾举杯一饮而尽,又想到了那事情来,心中叹了口气。
推杯置盏之间,不觉月影西移,赴宴的宾客也渐渐散去。
主人家送贺无疾到大门口,并且备好了马车。
不想,贺无疾看了那如水的月色,竟一口给回绝了,执意要趁了这月光走路回去。
“路又不远,况且阿金跟着我呢,”贺无疾带着几分酒意,手搭着小厮的肩膀上。“你们不必管我。”
众人皆知贺无疾的怪脾性,没有强求,只得嘱咐小厮好生送回。
正转身要走,一个老嬷嬷却出来交代了一句:
“一切都好,只是不要走西北角的小巷子才好。”
“为何?”贺无疾不解。
“前几日,那里面吊死了个人,恐怕不干净的。”
贺无疾摆了摆衣袖,潇洒转身,嗤笑一声:
“呵!难道,还能有鬼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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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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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岱岳玉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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