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元肃眸光忽地微动。
他似乎好久没听到过这个词了,仿佛从他出生,这个词就从未在他身边出现过,他仿佛第一次听到,“母亲”。
他竟微微失神。
片刻后,他问:“玫嫔娘娘过世这么久了吗?”
沈星澜眼底酸涩:“是啊,我很小时她就生了病,卧床一年没见好转,她就走了。听人说,人过世后会成为天上的星星,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就有多少被世间记挂着的人,我们白天放风筝,风筝飞啊飞飞到晚上才到天宫,就能寻到那一颗星星。我想,我这一个也能寻到母亲的吧。”
元肃沉吟。
沈星澜问:“元卿也放一回吗?”
元肃回过神,拒绝得倒很干脆:“女儿家的东西,臣可不会玩。”
沈星澜道:“我帮你放就好啦。”
她叫人又放了一个鸽子状的风筝,她牵着燕子,流输牵鸽子。
她闭上眼睛,低声诵念:“小女沈星澜今日祈愿,一愿大周江山稳固、海清河晏,百姓安居不受灾祸辛劳;二愿再度北上收复失地,光复我汉人朝廷,不叫汉人子民屈于异族之下;三愿风筝寄托哀思直达天宫,寻得我母亲的那一颗星星,告诉她女儿一切都好,请她保佑父皇、娘娘们与女儿平安喜乐,万事无忧。”
沈星澜娓娓念完,问元肃:“元卿,你要祈愿吗?。”
元肃本不想搭理,他扯扯嘴唇,想要讥讽她两句,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不要。”
沈星澜不在意他的拒绝,仍低头补充着念道:“再有司隶元校尉,愿家人身体康健、万事如意、平安喜乐。”
元肃一双眸子看过来:“殿下,您说的那些什么祝臣家人身体康健的话,莫不是说的反话?”
沈星澜道:“元卿不相信我真心祝愿吗?若不是真心,风筝就到不了天宫啦。”
沈星澜拽起风筝线凑近唇边,贝齿启合,将那细细的引线咬断了。燕子扶摇直上,越飞越高,很快便不见踪迹。
沈星澜又将鸽子的引线递给元肃。元肃向来冷傲,将皇家围场当自己私产随意进出,见了帝王后妃与公主也不下马。此时沈星澜递来引线,他也不接过。他在马上,沈星澜在轮椅上,她高高地举着引线,元肃却连弯腰也不施舍给她。
“那我帮你放好了。”沈星澜半点不窘迫,自如地再次用牙咬断了鸽子引线。
信鸽被放飞出去,真如送信一般上了苍穹,要飞到收信人那儿去,慢慢在空中化成一个小点。元肃沉默看着,凝望远去的信鸽,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星澜回望起元肃的坐骑,那是一匹枣红马,高头长鬃,她眼睛一亮:“真是匹好马。”
元肃的目光从空中收回:“怎么,殿下还识得俊马?”
沈星澜说:“我小时常骑马来着,那时有教导师傅教认好马,师傅说骑射若无好马相配,就像太监娶美女,美女配瞎子,那和平地里行走没什么区别。”
元肃啧道:“什么师傅,尽教些鬼道理,合该拉出去砍了。”
沈星澜抿唇而笑:“是啊,他是个粗人,山里猎户出身,早年在军中立了军功,才做了我的师傅,说话可不得糙些。”
她伸手想摸,骏马认生扭过头去,身子有些躁动,元肃忽地狠狠拉紧笼头,狠厉果断地扭了它的头。骏马吃痛,想必是时常被主人这样驯化,立马收了性子,只尴尬地踩踩蹄子。
“可不必如此。”沈星澜倒没被刚刚那幕吓着:“马儿都是通灵性的,驯它也有技巧,不必这么粗暴伤了它。”
元肃道:“畜牲而已,畜牲不听话,就该给它教训,让它看看谁才是主人。”
只怕在你眼里,谁又不是可堪驱使的畜牲?沈星澜不反驳,只轻轻抚起鬃毛。
她忽然压低了嗓音:“曾经我也经常骑马打猎来着,十几个卫兵在后面追,我都能把他们甩得远远的,我当年,真的很厉害。”
她无需自谦,更没有抬高曾经的自己。她当年的确是英姿飒爽,当年的她还没有现在这么瘦弱,壮实的身子浑圆的手腕,几个男孩也掰不过她,虽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却耍的一手好枪,射得一手好箭。
卫兵们看着,都交口称赞。皇帝看着,更是欣慰。毕竟沈家好久没出这样的人了,自淮南王沈祁死后,沈家的人一个个都像被江南水乡泡软了一般,再也没有能支楞起来的人了。
“可惜了。”但他们又叹:“可惜是个女孩。”
就算再能骑射又怎样,上不了战场打不了天下,更别提她只是个还没长开的半大孩子,现在能追着同龄的男孩们打,待她成人,男人们个子窜了力气大了,她只能呆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再也没法掰过他们的手腕。
“可惜是个女孩。”皇帝也叹,但又欣慰,他那么多的儿子都没了,好在幺儿是个女孩,以后不会卷进朝堂纠纷里,待她大了,给她许个好人家,将她远远地嫁出去,兴许能平安此生。
“好啊,女孩好。”皇帝又悲又喜。
不过都不重要了,现在的沈星澜又病又弱,不要说和男人们掰手腕,就连行走都难。
元肃在京都里,却也听闻过公主的事情。当年她出门打猎,甩开卫兵进了山里,却遭到老虎袭击,马惊了失足摔下山崖,她也跟着摔下去,骨头断了,在雪地里躺了三天。三天,只怕血都快流干。
他有过怀疑,那座山里什么都有,偏偏没人见过老虎,那真的是老虎吗?他当时问过元欢,被元欢一个砚台劈过来,行宫那边皇帝和公主坚持说是老虎,不愿追究,这事便盖棺定论。
现在他听沈星澜提起过往,却不见心生怜悯,而是冷冷道:“殿下同臣说这些是做什么?臣也不会看病,治不好您的腿疾。”
“你这人。”沈星澜并不介意,转过悲叹反而打趣道:“合该大家都怕你,真是一点不敢和你说话,我还不能自怜一下啦?”
她舒展眉头:“今日才祈了福,求了平安喜乐,元卿别总皱着眉头,也得高兴些才好啊。”
小公主神情尽是豁达娇俏,仿佛过去的伤痛尽成过眼云烟,对来日之路满是期许。
元肃低眉望着,想起那日在太极殿外他们的对话,她说的“我只想好好活着”,却道她所期许的,平安喜乐也好,身体康健也好,只怕再不能如愿。
不知怎地,他勾了勾唇,开口便是逗她:“殿下有所不知,眉心聚拢,福气才聚得起来,若是天天舒展个眉头,反而不妙。”
沈星澜掩口而笑。
宸妃等人瞅准时机上前:“行了行了,该回去了,不然你父皇该急了。”
都想带着小公主离开。
沈星澜不舍:“要回去了吗?才刚放了风筝。”
端妃劝她:“风大了,吹着你可怎么好,要是被你父皇知道了,估计皇宫都得砸了。”
于是宫人们收拾了东西,扶着宫妃们离开,沈星澜被人推着往前行了一会,快出围场时,她从轮椅上转过半个身子。
元肃还坐在马上,也朝她看来。
沈星澜伸出脑袋寻他,人群簇拥中崭露一双潋滟明眸,她冲他挥挥手,手里的帕子在风里荡出阵阵涟漪,直荡到云卷云舒的蓝蓝天边。
元肃身下的马又踩了踩蹄。
走远了,宸妃才道:“你说说这都什么事,好不容易出来趟,还碰到这人,坏了一天好心情!”
端妃丽嫔都附和。
丽嫔问:“刚才那就是元欢二儿子?”
端妃道:“可不是。”
回京都时她们行程慢些,落在回宫銮驾的后面,当初就没见着元肃,今天元肃来时,还是听沈星澜称呼才知道他。
丽嫔道:“竟长那个样子,还真不丑呢。”
宸妃道:“毕竟他娘长相在那,京都城里第一的美人啊,亲儿子能差到哪里去?”又感慨起故去的元夫人来。其实元欢长的也好看,只是宸妃厌恨他,一点不想承认。
宸妃又扯扯沈星澜袖子:“刚刚你叽叽咕咕和他说什么呢?说了这老半天!”
沈星澜回:“没什么,就是放了风筝祈福,顺带也帮他放了一只。”
丽嫔道:“有什么可给他祈的,他那副德行只怕还不领情。”
宸妃道:“下次离他远点,少跟他来往。”
“知道了。”沈星澜听话应下,然吸进一口凉气后,再吐出的已是内心实话:“也许,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不得不嫁给他。”
凤辇内突然落针可闻的沉寂。
元家二子,元肄已经娶妻,那还能有谁呢?可元肃那样的人……他是能在朝臣面前故意羞辱天子的人,是能将与他订亲的赵理玉一家抄家流放的人,是习惯了剥皮实草的人……
宸妃惊呼出声:“不能!陛下不会同意的!”
“父皇会同意的。”沈星澜平静地说。
宸妃哑口。因她也知道,陛下会同意的。
怎么能呢?小公主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呢?
而小公主,刚过及笄之年,才回京都,却已经在心里盘算过这些。
她其实什么都清楚,自她回京,就注定要做权力的牺牲品,她的人生大事早不由她作主,甚至不由她的家人作主。若能在夹缝里求得些生存,已是极致。
宸妃的柔荑捧起她的脸蛋,满目珠光宝气、簪星曳月,然云鬓环钗下,她眸光黯淡神态成熟,不见方才的少女娇憨。
……
元肃重新在围场里跑起马来,骏马跑得快,不一会上了山路,元肃一路奔波到了半山腰上,但见丛林茂密,大树遮天枝丫交错。
元肃目光一凝。
正对面的树上挂着只风筝,鸽子形状,正是沈星澜为他放的那只。
本是说寄托哀思送到天宫去,给到天上家人,她也没问他要给谁,便做主求了平安放了引线。
现在她给母亲的那只已不知去向,想必是飘了远处,她给他的这只却被山头留了下来。
元肃莫名地觉得那风筝刺眼,这山头更扎眼。
“公子。”他的长随贵生追了上来。
元肃指着挂在树梢的鸽子,吩咐:“将它拿下来。”
贵生应道:“唉!”他没问主人为什么要拿这玩意儿,三下五除二爬上树,摘到了鸽子。鸽子没坏,但引线断了,放不了第二次。
“拿到了!完好的!”贵生手脚轻快地爬下树,将风筝呈给元肃。
贵生看到元肃垂目凝视了一会那风筝,半阖的眸光似波光潋滟,好像因它勾起某些温情回忆。
就那么一会儿。
可下一瞬,他将风筝砸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上去,咯吱一声,完好的鸽子风筝断成两截。
“扔了。”元肃冷声道。
仿佛那一刻的追忆不曾有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