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跪在京都的主道两旁迎接离宫十五年的大周朝皇帝。
他们争先恐后地跪在这,倒不是因为爱戴天子,而是因为好奇。
传言十五年前,久无皇嗣的皇帝一朝得知妃嫔有孕,连大臣都来不及召见商议,金银细软都来不及收拾,就带着一众内侍亲信连夜离开皇宫逃出京都。
当然为着皇家颜面,对外都称是皇帝染病在外休养,然而坏事传千里,关于皇帝出逃避难的传闻早已沸沸扬扬,为此官府在各地抓了一批传谣的民众,然皇家秘闻乃是民间的上等谈资,抓再多人也抵不住百姓们私底下搬唇递舌。
马不停蹄奔波半月,才到了行宫安顿下来。期间提心吊胆忐忑不安自不必说,就算到了行宫,还要面临身无长物环境艰苦的尴尬处境。
钱财没带够,伺候的宫人也没几个,就连闲置多年的行宫生了草都没人打扫。
皇帝做到这份上,也是够丢脸的。
最后还是京都的元欢主动送了钱财宫人过来才解了燃眉之急,保住皇家最后一点颜面。
世人皆道元欢不过逢场作戏暗度陈仓,嫔妃肚子里的这一棵独苗苗肯定会和他的前面十来个兄弟一样早早夭折,到时候皇帝再无子嗣,元欢篡位顺理成章。
却没想到,小公主不仅平安诞生,还一直活到现在。就连公主十岁那年突遭意外,都是元欢派去数十太医连日医治,才将她从阎王爷那儿拉回来的。
如今看这架势,元欢有意扶持公主继位,他那人尽皆知的篡位之心,反倒在岁月蹉跎中渐渐沉寂。
其中缘由自不为外人知,世人只要知道,皇帝一朝回京,奄奄一息的大周王朝又回生机,那便足够。
不过逃走十几年的皇帝回京事件实在太有噱头,大家都想趁着跪迎圣驾的机会一睹这位奇葩皇帝的真容,顺便再看看他那位柔弱公主的相貌。
跪了一地的百姓把主道围了个水泄不通,你的头挨着我的屁股,一眼望去毫无间隙看不到边。
只在车队经过的时候,好奇的头颅从人堆里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引颈张望,将那低矮的人海掀出一朵朵浪花。
当他们抬头偷瞄,才发现皇帝的华舆外挂了厚厚的纱绸,一圈圈流苏摇曳遮挡,只能隐隐看出公主小小的身影歪斜地靠着皇帝,其余的,就再看不清了。
“看什么看!都低下头!”
全副武装的骑兵跟在銮驾后面,看到谁敢抬头私自窥视天子,就扬起马鞭狠抽,一时间人群中惊呼声四起有了骚动。
沈星澜听着车外的嘈杂暗暗心惊,头倚在父皇的胳膊上尽力把脸往胳膊肘里侧埋了埋,手将父皇的衣袖攥得更紧了些。
此时皇帝也坐立不安了起来,犹豫片刻后唤了骑马跟在车旁的元肃:“爱卿?”
帘幔掀开,元肃侧过脸朝车里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劝道:“外面这些百姓只是想看看朕和公主,也不是有什么祸心,这么随意责打他们,朕实在是不忍。你还是命手下的骑兵停手吧。”
元肃回道:“陛下此言差矣,城里鱼龙混杂,保不齐会有刺客混在人群中,就等着我们一时不备行刺,臣让骑兵在两边管束,也是为了陛下的安全。毕竟城外的险境,陛下也不想再经历一遍不是?”
这话直接堵了皇帝的嘴,他只能扯扯嘴角,硬生生地挤出一点尴尬的笑容回应。
元肃微笑颌首,对皇帝老儿的唯唯诺诺很是满意。
他的眸子一转,不经意地瞥到了缩在皇帝身旁一双摄人魂魄的细长眼睛,那神情便有些似笑非笑。
皇帝的手臂一挡,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忽地一闪被藏进了他身后。元肃回神定睛,看到了皇帝紧张的面容,像是面对一只吃人的恶狼一般极其警惕。
元肃心下好笑,见这皇帝这般模样,哪有一点帝王之相,反生了捉弄他们父女二人的心。
于是抬了手中的马鞭指指被皇帝护在身后的沈星澜:“过几日就是公主殿下的及笄之日,父亲早早就筹备起来,一定会给殿下办一场盛大的及笄典礼。”
他俯身凑近车窗,故意放缓了语调:“到时,说不定还会给殿下荐一个好姻缘,配一个极好的驸马爷。”
驸马爷?
沈星澜眼睛一抬,对上了车窗上的那双倨傲的眸子,她一颤,又垂了眉眼移开目光。
她忽觉身前的父皇身体抖得厉害,接着听到他惊慌的声音:“朕都没有同意的事,怎么能就这么随意定下?朕......朕绝不同意!”
元肃的名声从来都没好过,都说他为人阴骘狠厉,排除异己残害忠臣,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公主要是落到他手上,估计连新婚之夜都挺不过去。
作为父亲,他绝对不能眼睁睁得看着女儿被嫁给这个混蛋。
元肃一笑:“臣都没说驸马爷的人选是谁,陛下怎么就急着拒绝,莫不是以为人选是臣?”
皇帝又是一颤。难道不是?可是看他这副轻慢得意的样子,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元肃不置可否,转过身子在马背上坐正了,随后帘幔放下,华舆再次出发。
皇帝还在失神,突然感到袖子被拽了拽,低头看到沈星澜把脸埋进自己的胳膊肘里,轻声安慰他:“父皇别想啦,咱们既然到了京都,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船到桥头自然直呀。”
看着懵懂可爱的女儿,皇帝情不自禁地扬了嘴角,抬手摸摸女儿的头,也把一直悬着的心慢慢放下。
他总自发地认为女儿的心灵如她的身体一般脆弱,却忘了过去十几年来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险境,她从来都是笑脸盈盈。乐观的背后是坚强,这点,他这个做父亲,做皇帝的,反倒不如她。
仪仗朝着皇宫的方向缓缓前行,元欢一定在皇宫等他。
每前进一步,就离元欢更近一步,也离危险更近一步,但他没有其他选择,从女儿同意启程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只有一个选择。
既来之则安之。
......
主干道尽头缓缓露出翠绿朱红的宫墙瓦顶,接着巍峨宫楼展现在无边五彩晚霞之下。
这是皇帝从小生长的地方,是他曾经的家,即使已有十几年未见,目光所及的那一刻,熟悉感还是涌上心头,前半生在宫中生活的诸多画面随之将他包围,将他吞没。
只是,除此之外,他的呼吸也越发急促,只因马上要见到阔别已久的老朋友。
不知道他见到自己,会是怎样的态度,是俯首称臣,还是趾高气昂?
皇宫正门大开,皇家仪仗队伍徐徐进入,穿过长长的御道,来到巍峨宏伟的太极大殿门下,宫殿之下是拔地而起向上层层递进的石阶,略略一数,也有三四十层。
华舆停了下来,帘幔挑起,乌压压的一片锦袍官服映入眼帘。
几百位臣子跪伏在石阶前,齐声恭贺皇帝回宫,声音掷地有声,震天动地,听起来臣服诚恳,都是对皇帝的赤诚忠心。
皇帝很高兴,真是没想到,自己一别京都十五年,居然还能得到这么多大臣的臣服。
他原本还以为,自己要被冷落呢。
他喜滋滋地一眼扫过,却没发现那个最重要之人的身影。
是不是看漏了?
他又扫了一遍,再扫了一遍。
喜悦没了,元欢老贼是真的没来。
“谁是元欢啊?”沈星澜睁大眼睛认真看过每一个跪在前排的官员,轻声问她的父皇。
“他没来迎接。”皇帝闷闷一叹,心里很不是滋味。
帘幔被挑上舆顶挂了起来,元肃下了马走到华舆前,跪倒拜道:“恭迎陛下回宫。”
这是在让他下车了。
皇帝还是有点不死心,更有点隐隐害怕,放低了声音问道:“爱卿,你父亲呢,他在哪儿啊?”
元肃回得不紧不慢:“回陛下,臣的父亲在太极殿内恭候。”
什么?他居然在大殿里坐着,就像主人迎接客人一般迎接皇帝。
虽然早就知道元欢的为人,皇帝还是有些落寞。元欢这次迎回自己和女儿很明显是为了敲定皇位接班人公示天下,是表明忠心无意谋反的表现。
凭着这点,皇帝硬是在心里憋出了一点期盼,期盼元欢能恢复君臣之礼,实实在在效忠天子。
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啊。
他的期盼落空了。
元肃未等皇帝的平身就起了身,再次要求:“恭迎陛下回宫。”
他抬头,直视皇帝的眼睛。
这下没法再耗着了,皇帝理理身上的龙袍,按照流程让众卿平身,然后下了车。
沈星澜双腿不便不能独自下车,只秀珠进了车舆,让沈星澜扶着一点点朝车门口挪动身子,再在车下安排宫人接住她的身子,拿过拐杖让她撑住了。
四周鸦雀无声,一众大臣就这么看着。一直听闻公主体弱,却没想到真的弱到连自主行走都做不到,成了个瘸子。
哎,大周后继无人啊。
沈星澜搀着拐杖,扶着秀珠,终于脚沾了地。一抬头,黑底银线云纹的锦服落入视线,接着一只手摊开伸到面前。
“公主是否要臣带着进殿?”
沈星澜望着摊到面前的这只手掌,五指细长骨节分明,见着手掌就能让人推测联想到一张极其俊朗的面容。只是靠近指腹的位置大大小小分布着三四个凸起的茧,一条细长的疤痕落在掌心蜿蜒曲折,一直延伸到了手腕。
让人想到传闻中他刀尖舔血的模样。
沈星澜仰起头微笑看向元肃,声音温柔:“不劳烦元卿了,我身边有宫人能带我上去。”
元肃收了手,神情莫测地望着她。
余晖洒下的光落在皇帝脸上,照得皇帝眯了眼睛,他伸掌遮阳,四下张望等待了半晌,疑惑地问道:“换乘的御辇呢?”
皇帝进出宫殿都有专人抬着御辇带他上去。天子威仪,就是从一言一行的矜贵中体现出来的。
日光在元肃眼下印出两道阴影,遮住他的黑眸。他只淡淡道:
“没有御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