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第十八天，鸡蛋吃完了。
玄峥不知道陈肆到底是对鸡蛋有什么执念，但这人明显因为失去鸡蛋而变得有点沮丧。他简直都想在出去之后给他送一冰箱的鸡蛋了，但看着对方的脸，他到底还是没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往好里想，还剩四块槽子糕。”陈肆说，“好了，我去拿医疗箱，该换药了。”
玄峥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他其实完全不适应有人和他同住的状况。曾经他和叔叔一起住，他总是期待着听见房子里传来响动，而后来……来自他人的声音不再是他所期待的惊喜，而是可能会把他置于死地的恶意。
他就那么紧紧盯着陈肆，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过来。直到他坐在他面前，玄峥身上紧绷的肌肉才逐渐放松下来。
沐浴露的香味、刚吃过的杏仁饼干的甜香、来自医疗箱的药味……
这很……怎么说呢，很……居家，他喜欢这些味道。
陈肆打开医疗箱，在他面前坐了下来，手法熟练地拆开了绷带。
“你恢复得相当快。”
“嗯。”玄峥轻轻哼了一声，“造物主的青睐。”
“换我的话，我就直接把伤口晾着了，我不喜欢被绷带捆着。”陈肆说，“不过我不是大夫，判断不准。或许应该再包扎一阵子，创口周围好像有点肿……”
“那就不用包扎。”玄峥说，“我也不喜欢。”
陈肆嗯了一声，把绷带卷丢回了医疗箱。“你今天要洗澡吗？”
“三天没洗了。”
“那我去放热水。”
“我可以自己洗。”
“比起给你洗澡，我更不想闻你绷带下面伤口的味道。”陈肆说，“别推辞，又不是没见过，你是个完整的人已经很让人感激了。”
的确，在想到警察会经历什么之后，就像没人会羞耻于对着医生暴露躯体一样，玄峥思考片刻，还是接受了这份好意：“你见过的现场一定很糟糕。”
“糟透了。你不会真想见到放了半个月的现场的。”
“半个月？”
“是。”陈肆叹了口气，合上医疗箱，两个人朝着浴室走去，“比起视觉冲击，嗅觉上的冲击要更强烈一些，即使做了万全的心理准备，真的见到那个场景也会吐……”
玄峥靠在盥洗台边，看着他找了只木桶，然后开始试水温。接了半桶水时陈肆抬起头：“你不会在等着我给你脱衣服吧？”
“……”玄峥轻轻挑了下眉，没说话，快速地脱掉了衬衫和长裤。陈肆拧了条毛巾，从淋浴间里绕出来，开始给他擦身，小心地避开了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
“或许，我以为你想继续那个有关于现场的描述。”
“我真不想回忆那个。”陈肆抱怨道，“祝你一辈子都见不到那种场景。当时我们全组人都吐得死去活来，包括我兄弟安缅——他还是我们队的法医呢。那个味道，你闻过一次，这辈子就忘不掉了。”
“是什么样的案子？谋杀？”
“谋杀。凶手是那个小姑娘的男朋友。说实话，那个姑娘的私生活确实不检点，但她出轨是她的问题，你杀了人还伪造遗嘱，这就属于谋财害命，是你的问题。”陈肆说，“冲动杀人，不自首，伪造现场假装成自杀。邻居一直向物业抱怨说楼道里有臭味，最后物业不得已破门而入……那几个人隔天全都请假了。”
“这样。”玄峥应了一声。
他比陈肆高一些，这会儿陈肆用热毛巾擦到他的脖子和耳后，他不得不垂下眸子看着对方的脸。陈肆皮肤白，易上头，被热气一蒸，整个人都粉扑扑的，就连接触热水的指关节都泛着粉。玄峥想到这种人可能不太适合撒谎，想着想着觉得很好玩，微微勾了勾嘴角。
“别笑啊你……多倒霉啊那几个员工。”陈肆看上去有点难过，“是，那姑娘算不上什么好孩子，那臭小子更是个王八蛋，但他们的爸妈怎么办？双方都是独生子女家庭，小姑娘她妈还非得看现场，看了一眼就晕过去了……女孩儿一个人在帝都上大学，自己租房子住，谁能想到上个大学还能丢了命？……房东也惨，那房子……唉，算了，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没人不惨，还有人让我们对那个男孩从宽处理。是，他可怜，但比他可怜的人多了去了，凭什么他就得特殊？”
“我不是笑那个，抱歉。”玄峥说着，同时配合地微微抬起胳膊，让他能擦到自己身侧，“你……别难过，总是有这种人的。”
陈肆叹着气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不难过。但也没什么，做这种工作，你会习惯的。我们队长总说我快三十了还事事都追根究底很难得，但我想……那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事，就看我需要多少年才会累吧。”
“让自己疲惫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显然。但也总得有人去做。”陈肆说着，避开伤口在他的皮肤上涂泡沫，“我觉得现在的生活还不错。”
还不错？
的确，从见面时的衣物整洁度和价格，看得出来面前的人起码拥有一个井井有条的生活，但那些不可避免的磨损，证明了他的衣服和鞋子起码穿了三年以上。经济拮据。说真的，是他低估了帝都公务员的基本工资水平吗？
一个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的单身汉，除了熬夜之外，生活习惯健康得堪称模范。根据之前的交流和调查，玄峥也得知，他继承了父母的房子，在太簇区邻近苍龙公园的一个老小区，三楼，90多平，水电线路都一般，但贵在小区绿化好，楼型也漂亮。所以，他应该是没什么额外的经济压力的。
他的钱都花到哪去了？这是个值得质疑的问题。
“警察的确是个不错的工作。”他斟酌片刻，说道。
“是。我从小就想当警察。”陈肆说，“但我上了小学就决定放弃了，因为我发现我的记忆力特别好，尤其是视觉记忆。我看过的具有刺激性的场景都会长久地在我的记忆中存储，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褪色，就连幼儿时期看过的恐怖片对我来说都是长久的折磨。所以我想，我或许会当个作家，没准与物理学相关的工作也不错，我第一次上物理课就爱上这门学科了。”
“但你还是做了警察。”
“当然。在有限的选择里，我总得挑个既喜欢又能养活自己的吧？”
很有道理。
于是玄峥轻轻嗯了一声，看着他用温热的湿毛巾将自己身上最后一点泡沫擦拭干净，感受着皮肤逐渐回归干爽。陈肆把浴袍披到了他身上：“你回去换睡衣吧，我把浴室收拾一下。过会儿想看球赛吗？我找到了几盘足球录像带。”
“不。”玄峥说，“不看球赛，我搞不明白22个男人抢一个球的比赛有什么好玩的。”
陈肆被他逗笑了。“那就看电影。”他说，“但我得说，柜子里好像只剩下动画电影了。你是不是根本没看过那些崭新的光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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