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蔚蓝刑架

海,在清晨呈现出一种近乎神性的宁静与辽阔。

昨夜的晦暗与低沉已被彻底涤荡,天空是一整块无瑕的、渐变的蓝宝石,从头顶的清澈钴蓝,柔和地过渡到天际线那一抹温柔的、近乎银白的淡蓝。阳光毫不吝啬地洒满海面,将涌动的波浪点染成亿万片跳跃的碎金,璀璨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远处,一道接一道的海浪缓慢而有力地隆起,如同沉睡的巨兽苏醒时舒展的脊背,带着一种原始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朝着海岸线层层推进,最终在礁石或沙滩上轰然碎裂,化作万千雪白的泡沫,发出永恒而催眠的咆哮。

这片蔚蓝,是江越的教堂,也是他的战场。

他抱着冲浪板,赤脚踩在微凉而细腻的沙滩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咸腥、清新,属于大海独有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他试图将昨日的困惑、那双冰冷的眼睛,以及深埋心底的、关于陆笙的沉重记忆,统统交给这阵海风,留给脚下后退的潮水。

今天,他只需要海浪。

他检查了一下脚绳,俯身,在板面上均匀地涂抹上一层新的防滑蜡,熟悉的柑橘混合椰子香气微微弥漫。然后,他抱着板,迈开步伐,冲向那片诱人的碎浪区。冰凉的海水没过脚踝,小腿,大腿,腰腹……每一次接触,都像一种神圣的洗礼,将属于陆地的烦扰层层剥落。

他俯身趴在冲浪板上,开始有力地划水。手臂像桨一样,切入清澈的海水,身体随着海浪的韵律微微起伏。他穿过一道道较小的浪花,朝着远方的“起浪区”进发。阳光炙烤着他的背脊,海水溅湿他的脸颊,肌肉在运动中舒展开来,带着一种纯粹的、物理性的快感。

在这里,在这无垠的蓝色怀抱里,他是自由的。烦恼似乎真的可以被暂时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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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不远处的海岸高处,一片突出海面的、布满风蚀痕迹的暗色礁石上,陆序(此刻,他是“陆云”)如同一尊早已与岩石融为一体的雕塑,静默地存在着。

他依旧穿着素色的、略显宽大的亚麻衣物,与周遭充满力量感的自然景观形成鲜明对比,脆弱而执拗。他的画架支在面前,画纸被海风吹得微微拂动。炭笔在他修长而苍白的手指间,像一件冰冷的武器。

他的目光,穿越数百米的距离,精准地、一瞬不瞬地锁定在那个正在海水中奋力划行的身影上——江越。

他看着他有力的划水动作,看着他古铜色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看着他偶尔甩动头发时飞溅的水珠折射出小小的彩虹。多么蓬勃,多么耀眼,多么……令人憎恨的生命力。

陆序的嘴角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他低下头,炭笔落在粗糙的画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急促而带着某种压抑的暴力。线条是凌乱的,扭曲的,充满了不安的力量。他不再试图描绘海的壮阔或者冲浪者的优美。

他在勾勒死亡。

笔下的江越,不再是那个驾驭海浪的弄潮儿。他被巨大的、如同墨色怪兽般的浪涌紧紧缠绕,四肢扭曲,脸上那惯有的灿烂笑容被极度的惊恐和痛苦所取代。海水化作无数只鬼魅的手,拖拽着他的脚踝,将他拉向无光的深渊。画面的背景是幽暗的,只有几缕诡异的光线,穿透稠密的海水,照亮他下沉时口中溢出的、象征生命终结的破碎气泡。

一幅又一幅。溺水,窒息,被海洋生物撕扯,沉沦于永恒的黑暗……

这些画面,曾是他两年来赖以生存的精神食粮,是他复仇意志的燃料。他需要靠想象江越的痛苦,来平衡自己内心无法消弭的痛楚,来为他接近这个“仇人”的行为赋予正当性。

可是今天,当炭笔在纸上游走,当那些熟悉的、充满诅咒意味的图像再次呈现时,陆序感到的却不是预期的快意,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自我厌弃。

因为,他的眼睛无法欺骗自己。

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脑海中想象的死亡图景。他更清晰地看到的,是现实中那个在海浪间穿梭的、充满活力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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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越已经到达了起浪区。他坐在冲浪板上,双腿浸在清凉的海水里,随着涌浪轻轻浮动。他微微喘息着,调整着呼吸,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海平面,寻找着下一道完美的浪。

海风拂过他湿漉漉的头发,带来远方的气息。他的身体状态很好,肌肉充满了能量,内心对海浪的渴望压过了其他杂念。就是现在!

他看到远方一道优美的、长长的浪线开始形成,像大地缓慢隆起的蓝色脉搏。他立刻判断出它的方向和力量。就是它了!

他迅速转身,俯卧板上,开始全力划水。手臂像马达般疯狂运作,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他能感觉到身后的海浪正在积蓄力量,如同一头开始加速奔跑的蓝色巨兽,发出低沉的轰鸣,追逐着他,托举起他。

就是这一刻!

在浪峰即将把他淹没的前一秒,他猛地用手撑住板面,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瞬间站起!双脚稳稳地扎根在冲浪板上,微屈膝盖,降低重心,整个人与脚下的木板、身后的巨浪融为一体。

“哗——!”

他成功地“起乘”了!

巨大的浪壁在他身侧高高卷起,形成一道短暂而辉煌的、流动的隧道,阳光透过清澈的水体,折射出梦幻般的、不断变幻的蓝绿色光芒,如同进入了一个水晶宫殿。这就是冲浪者梦寐以求的“浪管”。

江越置身于这蔚蓝的穹顶之下,耳边是海浪内部震耳欲聋却又奇异的轰鸣与寂静。他调整着重心,手臂微微张开保持平衡,沿着浪壁的弧度高速滑行。速度带来的激情,与自然力量融为一体的忘我,让他暂时抛开了所有。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种陆序曾在资料照片里看过无数次、却在此刻显得无比真实的、纯粹而炽热的笑容。那是一种沉浸在最深热爱中的、毫无阴霾的喜悦。

他在浪管中穿梭,如同一个被海洋祝福的孩子。

礁石上,陆序手中的炭笔,不知何时停滞了。

他怔怔地看着远处那道在浪尖起舞的身影。阳光将江越和他周身飞溅的水花都镀上了一层耀眼金边,在那片巨大的、碧蓝的、充满力量的浪壁衬托下,他渺小,却又无比夺目,像一枚燃烧的流星,划过蔚蓝的天幕。

那种生命力,是如此的……具有侵略性。

它蛮横地穿透了陆序精心构筑的、由仇恨和痛苦组成的冰冷壁垒,直接灼伤了他麻木已久的感官。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将笔下那些黑暗的、死亡的想象,与眼前这个在海浪中展现出如此磅礴生机的人完全重叠。

这个人,昨天才将他从冰冷的海水里拖出来,用带着体温的呼吸,将他从窒息的边缘拉回。

这个人,此刻正以一种近乎艺术的方式,与这片曾夺走他弟弟的海浪共舞。

矛盾的情感,像两条毒蛇,在他心中疯狂撕咬。一边是根深蒂固的、为弟弟复仇的执念;另一边,却是被这鲜活生命本身所震撼,以及随之而来的、对于自己阴暗窥视行为的强烈羞耻与动摇。

他恨江越,恨他的存在,恨他此刻的耀眼。

可他似乎……更恨此刻因为这个耀眼而心神动摇的自己。

这是一种背叛。对陆笙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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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管最终坍塌了,雪白的泡沫追上了江越。他灵巧地做一个蹲起,随着板子冲出泡沫区,然后轻盈地跳入海中。他浮出水面,抹了一把脸,畅快地大笑起来,朝着等待区的同伴挥了挥手。

他重新爬上板,继续等待下一道浪。在间歇的平静里,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海岸线,掠过了那片熟悉的礁石区。

他看到了那个身影。

那个昨天他救起的、自称“陆云”的画家。他依旧坐在那里,面前支着画架,似乎正在描绘这片海。

距离太远,江越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看不清画板上的内容。但那个孤绝的、与周围欢快氛围格格不入的身影,像一枚投入他心湖的石子,再次激起了涟漪。

那双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又一次浮现在脑海。

他犹豫了一下,朝着礁石的方向,用力地挥了挥手,脸上扬起一个他标志性的、灿烂而友好的笑容。不管对方多么古怪,毕竟是他昨天从海里救起来的人。打个招呼,总归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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礁石上,陆序清晰地看到了那个挥手,看到了那个穿越海风与距离、依旧灼目的笑容。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

那笑容,像正午最烈的阳光,直直地照进他内心最阴湿的角落,让他所有阴暗的思绪无所遁形。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内心堡垒碎裂的声响。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了那道目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悸动。

他看着画板上那些刚刚完成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素描,只觉得一阵强烈的恶心和荒谬感涌上心头。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那张画着江越溺亡想象的画纸从夹子上扯下,看也不看,用力地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掌心。指甲深深陷入掌肉,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该怎么办?

继续留在这里,用画笔进行这场无声的、扭曲的审判?

还是再次逃离,回到那除了仇恨一无所有的、安全的黑暗中去?

海风依旧吹拂,带着大海的无情与丰饶。阳光依旧灿烂,照耀着罪恶,也照耀着救赎。

江越在蔚蓝的浪涛中寻找短暂的遗忘与快乐,却不知自己正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一场爱与恨、生与死拉锯战的核心。

而陆序,坐在他的礁石刑架上,手握着他诅咒与动摇的证明,被那片过于明亮的、碧蓝的海天,审判着灵魂。

他始终,抓不住那片蔚蓝,也抓不住自己沉沦的心。

他最终,没有回应那个挥手。只是更深地、将自己埋进了礁石的阴影里,像一只受伤的、渴望藏匿的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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