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延始元年,隆冬,审刑院水牢深处。
一年轻男子被浸押在幽冷的黑水之中,羸弱不堪,仅靠腕上的两根玄铁链支撑。
“头儿,这人究竟是犯了什么罪?”新来的狱卒打听道。
要知道审刑院将这座水牢建在地底,终年不见天日,四周阴潮恶臭、蛇蛆泛滥。水牢之刑又本就是极刑之最,若非是十恶不赦之徒,都没资格来里头见识一番。
虽看不大清楚此人的长相,可瞧他气质倒像是位神仙般的人物,委实与水牢周围景象过于违和了,让人不免心生好奇。
狱长举着火把,冷不丁地说出两个字:“弑帝。”
“弑弑、弑……!”
狱卒当即吓得舌头打结,反应过来什么,忙道:“莫非他就是大皇子谢瑾!?”
雍宪帝五日前在内宫寝殿猝然驾崩,传言是有人蓄谋弑帝。
而嫌疑最重的,当属大皇子谢瑾。
初来乍到的小卒不懂避讳,压低了声还津津说道:“小的可是在外头听说,先帝那日走得很是蹊跷,驾崩前只有大皇子见了他最后一面!如今这般看来,真是他杀了——”
狱长回头瞪他,声色俱厉打断了他的话:“审刑院和太医署都验了,先帝身上既无伤痕,也无毒发之象,这案子尚且没有定论。”
“这……既然罪没定下,咱们怎么先将人泡水里头了?他好歹是个皇亲贵胄,头儿,你不是说能来咱们这的,都是些板上钉钉的死囚么?”
狱长脚步一顿,也拧眉看向那水牢中人:“听过寒山寺雨夜,狸猫换太子这一出吗?”
二十多年前,北朔大肆举兵进犯大雍。
雍军节节败退,战火一路从塞北烧到了上京,朝廷和大雍皇室不得已南下迁都,逃亡至建康城。
当时的皇后已怀有九个月的身孕,逃至寒山寺时受了惊吓意外早产,于混乱中诞下一位小皇子。
可万万没想到除皇后外,有一名在寺中避难的官妓也于同日分娩,生下一男孩后就将之丢弃在寺庙厢房。
那日寺中难民众多,又恰逢暴雨天气。
皇后奶娘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是小皇子,又得知北朔兵追上山要来抓人,情急之下,便随意抱走了一个。
后来,奶娘亲眼看着小皇子在建康皇宫一日日长大,出落得仪表非凡,可模样却越来越不像皇上和皇后。
直到她患重病临死前,终于含泪道出了自己藏在心中多年的疑虑。
事关皇嗣正统,宪帝得知后随即下令在民间四处搜寻同日在寒山寺出生的少年。
好不容易将人找回来,滴血认亲后,方才真相大白:果真抱错了。
谢瑾十五岁前还叫作裴瑾,正是那名被错抱回建康皇宫的“狸猫”假太子。
大雍朝正逢百年危难之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位力挽狂澜的君主。
因此谢瑾自小以东宫储君的身份被寄予厚望,大儒授诗书,名将教骑射,雍宪帝又将天下局势、帝王权术悉心教导之。
谢瑾也不负众望,是难得一见的帝王之材。他十四岁时就已文韬武略,生得龙章凤姿,又以其仁慈爱民、公正克俭之风,深受世间百姓爱戴。
——可到头来,他不过是一介卑贱的官妓之子,甚至连生父是谁都不知道。
好在帝后宽仁,对亲自养大的孩子难以割舍,便下旨废除了他生母谢氏的官妓身份,还封她为诰命夫人,又破例以大皇子的身份将谢瑾继续养在宫中。
自此,朝中之人就以“大殿下”和“太子殿下”来区分二人,看似是真假龙子,但在宫中几乎平起平坐。
而且论辈分长幼,谢瑾还排在裴珩的前头。
真太子裴珩每每在父皇母后跟前碰见谢瑾,也得不甘不愿地唤他一声“皇兄”。
谢瑾知道,自己夺走了裴珩十五年天子骄子的人生,致使他这么多年流落在外,过着穷苦潦倒、贱如蝼蚁的日子。
而帝后对谢瑾的看重与偏爱,难免会招致裴珩对他更深的恨意。
回忆起这些年来裴珩口中的每一声“皇兄”,或咬牙切齿,或敷衍至极,谢瑾都能从中听出杀意……
“皇兄啊。”
帝王冕旒上冰凉的玉珠垂打在谢瑾苍白的面庞上,锒铛清脆。
谢瑾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霎时拉回浑噩的思绪,猛然清醒。
火光刺目,他适应了片刻,才看清身着玄色帝袍的裴珩托腮蹲在水牢岸边,正以上位者获胜的姿态打量着自己。
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不同,风光无量,排场自然也大了不少,身后乌压压的站了一帮侍监和侍卫,几乎一路排开到了狱门。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人全是新面孔。
方才那两名狱卒早已退至一旁,见到这场面,更是恭恭敬敬的大气不敢出。
这是先帝驾崩后两人头一次见面,不过短短五日,竟有了隔世之感。
谢瑾在水中泡久了,一时开口没什么力气,只能靠双唇翕动来发声:“……皇上。”
听他改口如此之顺,裴珩揪不出错处,露出笑来:“听闻皇兄这两日在水牢静心养性,很是辛劳,就是不知有什么心得要与朕说道说道?”
谢瑾眼皮吃力,缓慢垂下睫羽,散乱的额发遮挡下并未有其他多余的神情,只有眼尾浮现出几分生俱来的温柔端重:“事到如今……皇上是想听我阿谀求容,还是认罪伏诛,不妨明示。”
他知道裴珩性子狠辣多疑,这十年来隐忍吞声,无非就是为了等待无数个今日,可以尽情地折磨自己。
水牢之刑,恐怕还只是个开始。
果然,裴珩盯着这张俊美无暇的脸,竟找不到一丝他所希冀看到的恐惧与卑微,狭长的眸子骤然冷了几分:“世人皆称赞皇兄彬彬文质又识得大体,可他们唯独没见过你摇尾乞怜的模样,朕也一直对此很是好奇。不如,先学狗叫唤几声来听听,朕要是高兴了,便将你捞上来,如何?”
谢瑾不由将唇紧抿了些。
万人之上时他从不恃强凌弱,如今陷入窘境,恐怕也学不会为求一条生路而卑躬屈节。
裴珩见他面露难色,便已达到了目的,心满意足笑道:“说来也是,皇兄从小养尊处优,学的是帝王风范,讲究的是君子气节,自是没经历过为讨几个馒头给人当狗踩的日子。无妨,反正宫里头到处都是狗吠,朕也早就听厌了——”
他举止肆意,这身龙袍压根规束不住他,掀袍抬靴,就死死地踩住了一根铁链:“朕想知道,父皇临驾崩前,都与你说了什么?”
谢瑾手腕立马被那段铁链勒得生红,整个人都从水中被提了几寸上来,当他听到“父皇”二字,疏淡如月的瞳却有些湿润发滞,似是哽住了。
“父皇当日为何独留你一人送终?你这众人口中标榜称颂的大孝子,又为何眼睁睁看着他受急症折磨,却不喊人来诊治?”
裴珩显得异常冷漠,仿佛是在审别人家父子间的案子:“所以雍宪帝驾崩,到底是巧合,还是你蓄谋已久?”
谢瑾眼底只有那一股不掺喜怒的悲悯:“你如今既已继承皇位大统,就算知道了父皇的临终之言也无用了,何必再去计较这些。”
“有皇兄在,朕这皇位要如何坐得踏实?”
裴珩看起来说得不痛不痒,可他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明明他才是大雍裴氏的嫡亲血脉,却因谢瑾的存在一直不受待见,甚至都没资格见父皇最后一面。恐怕父皇到死,都认为自己比不上谢瑾的分毫。
连这大雍皇帝的皇位,都像是谢瑾不要,才剩给他的。
他嗤道:“皇兄有所不知,朕押你不过三日,前朝先后就有数十名官员上奏求情,更有百姓整日跪在玄礼门前,口口声声替你喊冤,好不热闹呐。你向来擅弄人心,这些倒也不足为奇。可是父皇生前那般疼你,指不定留了后手,若是你哪天摆出一道遗诏,要将朕从龙椅上赶下来,也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大雍裴氏基业,又岂会容我一外姓之人插手。”
谢瑾无奈轻笑,平静道:“不过皇上有此顾虑,也是在所难免。可是那又能如何呢,难道杀了我,以绝后患么?”
铁链顿时缠住了他白得瘆人的颈,裴珩遽然露出凶相:“谢瑾,你真想死?!”
狱中四围的滴水声从未停过,像是阴曹地府传来的催命之声。
但谢瑾对此充耳不闻,心中仿佛早有定数。
“可惜,我死不了……”
裴珩眉头愈深,这话此时于他来说无疑是挑衅,积压在心底多年的恨意顿时一股脑上涌,手背青筋凸露,几乎忘了力道:“你说什么?!”
谢瑾气若游丝,额发散乱,仍旧不改清冷之色:“我说……我要是死不了,你信么?”
就在这时,沉重的水牢之门被推开,一道光亮霎时冲破死生边缘的晦暗。
一切都如谢瑾预料好的一般。
“先帝遗诏在此!还请皇上千万手下留人——!”
裴珩攻,谢瑾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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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水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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