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唱曲

“皇上,火是从西阁第三层烧起来的,刑部已将那两日进出西阁的人都排查了一遍……尚未发现什么可疑之人。”

刑部尚书耿磐将案件的奏报弯腰呈上,悄悄捏了把汗。

他们皇上本就恣睢无常,是个人都能瞧出他近来不大爽快,怕一言不慎就掉了脑袋。

裴珩随意翻看了几页,漫不经心问:“死人查了吗?”

耿磐察言观色:“皇上的意思是,凶手有可能那日就投火自尽了?”

“达官权贵,买个死士放火杀人,应也不难吧?”裴珩暗讽。

耿磐:“可是火场捞到的那几具尸体都已化作焦炭,不好辨认身份……”

裴珩掀眼皮看他,耿磐立马怂了:“皇上英明,微臣立刻安排人将几具焦尸的身份再查实一遍!”

裴珩这才将视线冷冷收回。

耿磐一顿,又恭敬禀告道:“对了皇上,那金佛泣血的案子——”

“耿爱卿,忙啊?”

裴珩忽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阴恻恻道:“朕瞧你这几日熬的,都快长出第二双眼睛了。”

耿磐一阵毛骨悚然,声音却强行振奋起来:“微臣志在千秋社稷, 幸得皇上赏识!能为皇上您这样的明君分忧解难,安治万民心,怎敢轻言辛劳!”

他见裴珩一脸冷漠,只得话锋一转,老实巴交地诉苦道:“确实是忙……这不,最近朝中大事都往刑部这儿推,大案一桩接一桩,人手实在是不太够。”

裴珩嗤了声说:“那你省点力气,金佛泣血的案子不必细查。”

“皇上,这是何意?”耿磐懵了下。

裴珩嘲道:“如今六部尚书中数你耿大人的骨头最软,你又不是第一天入刑部,怎么连表面功夫都不会做?”

耿磐这才明白过来,裴珩这是不打算揪出那背后装神弄鬼之人,而是想将这案子的着力点往谢云的冤情上推。

他笑着犯难,弱声道:“皇上,这、这哪能是省力啊?就说这首要棘手的事,谢云案牵扯面之广、所历时间之长,要重新搜集齐散佚在各方的证据就得费上不少功夫……”

耿磐真悔当日没拦着立案。

二十八年前仅存的一些证据连同案卷都烧毁了,这案子从何处着手都是件头疼的事,罔论是搜集证据。就算调集刑部所有人手,将别的案子都先搁置,一年半载也未必查出个什么明目。

裴珩目光稍暗:“冤有头,债有主,你跟朕说这些有什么用?”

耿磐愣了下,谨小慎微又贱嗖嗖地道:“那皇上,微臣应该去找谁说?难道谁那有现成的证据线索?”

裴珩呼吸稍重。

想起他与谢瑾已有半个多月没见。

这人捅出那么多篓子,倒沉得住气,心安理得待在弄月阁,大步不迈二门不出,连声消息都没有。

如今还要自己替他收拾一堆烂摊子……

裴珩又无端恼了,最后只说了一个“滚”字。

耿磐像是就在等着这句,立刻告退麻溜地滚了。

待人走后,裴珩拇指撑着太阳穴,眼尾浮了丝疲惫。

姚贵在旁关切问:“皇上可是又头疼了?”

裴珩厌烦闷闷地“嗯”了一声。

姚贵心思活络,支招道:“奴才听说,城中的春乔戏院最近有个新角儿风头正盛,那叫一个娇滴滴水汪汪哟,不如叫进宫来给皇上唱一曲儿,解解闷?”

裴珩不觉怔了下,看了他眼,笑了起来:“你挺懂事。”

姚贵也笑:“皇上过奖,这都是做奴才的本分。”

裴珩笑意渐渐变得不明:“ 别从宫外叫了,麻烦。让弄月阁的人来唱。”

-

夜幕一临,十多名打扮精致的弄臣便鱼贯而入,一路到了湖心亭。花红柳绿宴浮桥[1],颇有几分迷人眼的意思。

“参见皇上——”

裴珩登上水榭台,淡淡往对面扫了一眼,看到角落中那格格不入的人,才欣然落座。

“皇上想听什么曲儿,可要点人?”姚贵俯身询问。

裴珩收回视线,姿态轻浮高傲道:“让他们随意唱些拿手的吧。”

“是。”

难得被皇上召见一次,弄臣们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

第一首就是时下最流行的江南小调,那两名弄臣嗓子甜软,抱着琵琶将曲子唱得清新动人,连姚贵在旁都听得不觉如痴如醉。

可裴珩提壶饮酒,视线越过壶盖,却始终落在一人身上。

一曲毕,裴珩也放下了酒壶。

“谢瑾——”他拖着音慵懒唤他。

谢瑾略微蹙眉看了过去,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

裴珩似是有些醉了,撑肘半躺在卧榻上,眯着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冲他勾了勾手:“给朕过来。”

这时曲乐又作,这一首添了几分婉转撩人的媚意,使听者心肝直颤,耳边生热。

湖面忽然泛起了微微的涟漪,逆着歌声而行,一圈一圈划开,从水榭台荡漾至湖心亭。

谢瑾没怎么听清裴珩对自己说了什么,只是静静望着他这副霸道又风流的姿态,心想他哪里像个帝王。这十年裴珩在宫里刻苦学的规矩礼数,都是拿来撑场面装样子的,本性难移。

直到有太监过来请,谢瑾才会意,只得跟着从湖心亭一侧退了出去,绕路登上那水榭台,走到了裴珩面前。

“你今夜为朕准备了什么曲子?”裴珩仰着下巴,幽幽嘲弄问。

谢瑾面色清冷:“我不会唱曲。”

“哟,天底下还有皇兄不会的事啊?”裴珩得意讥讽:“那你会什么?当弄臣,总得会点助兴的本事吧。”

谢瑾思忖着,说:“舞剑吧。若是皇上想看的话——”

裴珩一哂:“朕倒是想看,就是领教过皇兄的剑术,没这个胆量,怕一不小心命没了。”

谢瑾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面容端肃:“皇上惜命,又何必唤我过来扫兴?”

裴珩看着他,牙间放出暧昧不清的狠话:“朕多日不见皇兄,心中思念得紧,不行么?”

他周身的醉意陡然消散。

不知何时起,一只金靴已不客气地踩住谢瑾及地的长袖,裴珩猛然发力,一把将他拽到了自己宽敞的坐榻上,试图倾身以压。

谢瑾反应也极快,利落地“嘶啦”一声,抬手撕扯断了袖端的束缚——

可他到底出手晚了一步,受制于人,只能勉强朝裴珩的侧腰去反击。

裴珩的细腰灵活一闪,以牙还牙,双臂用力箍住了谢瑾的腰,缠斗之际,抱着他在坐榻上滚了大半圈——不慎将茶案上的酒壶果盘尽数碰落。

稀里哗啦,瓷片飞溅,清脆尖锐的声音将对面那群弄臣吓得失了声,歌声戛然而止。

谢瑾的大腿狠狠撞了下案桌,回过神时,自己已趴在了裴珩的胸口。

裴珩的唇正好落在他的右耳,笑侃道:“朕随口一说罢了,皇兄没必要急着投怀送抱。”

“什么……?”谢瑾有些恼意。

裴珩一不做二不休,又哈了口气:“皇兄,好软啊。”

谢瑾这才留意到他的双臂交缠,十指张开正摁在自己的腰上,于是面色一赤,连忙挣脱起身。

他鼻尖抽了丝冷气,尽力克制着面上的异样:“……皇上多虑了。”

裴珩也缓缓直起身来,觉得这番捉弄缠斗很是过瘾,不由得兴致大好。

他食髓知味地盯着谢瑾,高声朝着对面一呵:“怎么停了,接着唱啊。”

奏乐声忙不迭地响了起来,弄臣们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唱。

宫人也连忙撤走了那些摔碎的器皿,重新上了酒与瓜果。

好似方才无事发生。

裴珩去捏了颗葡萄吃,语气稍正经了些:“皇兄是个绝顶聪明人,织了张大网,每一步都早有安排算计,挖了坑等着朕和群臣往里跳呢。那案子想往下推,需要证据,你知道朕迟早得来找你,所以一点也不急,是不是?”

裴珩戏弄羞辱的手段愈发不知收敛,一次比一次肆意放荡,以至谢瑾现在还没将情绪完全藏好。

他面色冷冷地说:“没看出来,皇上今日这一出是想求人,我还当是为了泄愤撒气。”

裴珩勾唇一嗤,不肯轻易服软:“朕是替耿磐问的,不算自己求人。他如今是刑部尚书了,手里捏了这么几桩大案,心里没谱。再说这些案子难道不是你一手折腾出来的,有始有终,皇兄还想半路不认账?”

谢瑾微诧:“耿磐升了刑部尚书?”

裴珩又去倒了一杯酒,就着葡萄一起吃下,悠悠说:“十多天前的事了,杜老尚书奏请告老还乡,朕就干脆提了耿磐任刑部尚书,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皇上会提拔耿磐。他出身建康望族,少时则是在北方求学入仕的,因此两党都不太待见他,但不妨碍他在刑部屡破奇案,是个可用之人。不过,皇上没有擢升南党官员,司徒钊应当不大乐意吧?”

谢瑾顿了下,一针见血:“记得皇上最早还不同意翻案,如今这般插手上心,莫非是想利用谢云的冤情,敲打司徒钊?”

裴珩面色微僵,觉得自己的那点心思这下全被谢瑾看穿了。

他不像谢瑾,但凡做什么事都必得周全大局、师出有名,他只掂量自己的好处。

片刻,裴珩才想起把葡萄皮吐出来,嘴上还不肯承认:“你挺能扯,他可是朕的相父,朕敲打他作甚么?”

谢瑾正色:“司徒钊眼大肚小,心性手段皆不算上乘,唯有案头策论写得还算不错。此人能久坐一国之相的位置,凭的只是气运,皇上又何必认一个小人作父。”

“皇兄难道不知道,朕也是个小人?”

裴珩动作狎昵,去缠他那只被撕碎的袖子,却又压低嗓音刻薄道:“说案子呢,皇兄怎么就开始挑拨离间了?朕与你好到什么程度了,你瞧瞧自己够这个格么?”

“也是。”谢瑾语气很淡,腕骨先去挡开他的手腕,掌心无意贴拂了过他的手背,指尖相触。

裴珩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去抓那只拒绝疏离的手,最后只抚摸到一寸丝滑柔软的布料,他不由失神一笑,一语双关:“皇兄不给点实在的,朕还不如专心听曲儿。”

谢瑾心绪微麻,也不想让裴珩窥探见自己此刻的神色。

他扭头望向湖心亭,半晌,才说:“弄月阁的曲子实在算不得好,明日,我带皇上去个好地方。”

[1]唐·薛稷《饯唐永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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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唱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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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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