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晚上方豫悦终于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林移的错觉,总觉得他的脸色看上去比平时要苍白一些,嘴唇上也什么血色,整个人恹恹的,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林移忍不住开口:“终于舍得回来了?”
方豫悦“嗯”了一声,明天上午办出院手续,他已经把林移的衣服都提前收拾进行李箱,正在整理自己床铺上的衣物。
“看你那头也不回的架势,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林移站在他旁边,看着他将一件白T恤平平展展地铺开,再一丝不苟地将褶皱捋平,耐心地先折起右边的袖子,而后折左边,继而再一对折,两三下就把衣服叠好了。
“我为什么不回来?”方豫悦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林移斟酌了一下,他不太愿意在这时候提起令他不愉快的话题,不然这倔小子又得上演“离家出走”的戏码了。
“又没让你不回来。”林移低低地补充一句,“气性真大,有什么不能商量吗?真是长本事了。”
方豫悦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哦,这事还有商量的余地?”
从这个角度看方豫悦,他睫毛密密匝匝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鼻梁像希腊雕塑一般挺拔,是一个极为端正的好长相,林移默然欣赏了一会儿,然后说:“再说吧。”
与此同时,方豫悦感到胸口砰砰跳了两下,那砰然跳跃的速度持续加速,一直到达峰值——像一只雀跃的白鸽撞击着他的胸口,让他还未愈合的伤口发痒发痛。
于是他捂住自己的心。
那不是自己的心跳,是林移手臂上的芯片传来的脉搏跳动。
他跟江义臣说,要将接收器植入到自己的身体里,江义臣经过一番苦思,拿出了另一个可实施的方案——将林移芯片的信息导入到接收器,再由接收器导入到另一枚作用不同的芯片中。所以方豫悦不用植入体积大的接收器,仅仅植入另一枚芯片,就能既满足方豫悦病态的窥视欲与控制欲,又能最小降低手术的风险。
两枚芯片之间即时单向传导,方豫悦能实时接收林移心跳的频率,所以他在此刻,分外明显地感受到林移那没什么感情的表皮之下,正不止不休跳动的心。
他在想什么?
方豫悦近乎惶恐地窃喜,他剧烈的心跳,是因为我吗?
这细微而持久的震颤,仿佛撬开了一道惊世骇俗的裂缝,让方豫悦如死灰一般的心,再度有了重新开始的勇气。
“我想现在就说。”方豫悦伸手拉过林移的手指,林移没躲开,被他牢牢牵着,力度不大,没有攻击性,是他能够挣开的程度,“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林移下意识偏过脸,不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太明亮,好像把他隐藏在最里面的丑陋的心也照得原形毕露:“我怕我说了你不乐意听。”
方豫悦:“你看着我说。”
“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人这么爱死缠烂打呢?非得给自己找不痛快吗?”林移稀奇地扭过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莫名奇妙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太暖太暧昧,方豫悦仰着脖子仿佛引颈就戮的姿态,有种格外悲壮、格外惊心动魄的美丽。
不带这样的,林移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心跳已经违背意志跳起了吉特巴舞,他猛地收回视线,又抢回自己手臂的控制权,丢下一句:“不去就不去,你要是坚持当一个文盲,我也不强求。”
方豫悦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追问说:“你去哪儿?”
林移说:“你管不着。”
方豫悦全当耳旁风,抬脚跟了上去,化作一片结实的狗皮膏药就黏上了:“这么晚了,我陪你。”
林移不置可否。
他在住院大楼西侧的湖泊这停下了脚步,湖面上倒映着一轮弯月,水上的月亮同天上的一样皎洁。
这些日子都在医院,远离了外界喧嚣,对林移来说算是静养,他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不像之前那样好像总有什么怪兽在身后撵着他跑,他一边气喘吁吁地跑,一边回头看怪兽追上了没有,有种疲于奔命,却不知为何奔命的感受。
可又横生枝节出了一个让他怎么对待都觉得束手束脚的方豫悦,方豫悦这个人不能用常理看待,他平时好像总游离于人群之外,可在自己坚持的事情上又寸步不让,好像拿捏准了自己不敢对他怎么样似的。
林移承认自己并不讨厌方豫悦,甚至还有点喜欢他,不然不会那么积极地帮他谋出路,希望他能继续读书,只要没到绝境,读书永远都能给人一条出路,即使没有,可会帮他看清楚一些选择。
可方豫悦并不领他这个情,他只要喜欢就够了,但成年人的世界不能只有“喜欢”,喜欢也会变质,爱也会褪色,当年华不再,虚度的光阴反过来就是一柄利剑,刺穿所有过往快乐的时刻,变成日日夜夜缠绕在心间的毒蛇。
林移不要他们变成两条相互伤害的毒蛇。
“你在想什么?”方豫悦看着他沉默的侧脸,不由得问道。
“在想怎么才能不变成毒蛇。”
方豫悦不解:“什么?”
林移说:“你有多喜欢我?”
他问这话的时候,湖面正巧有一只大鱼跃出水面,掀起的湖波带起一圈圈裙摆一样的褶皱往四周荡开去,月色溶溶,他们并肩站在一排茂盛的悬铃木下,树叶被夏风吹得簌簌作响。
方豫悦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没有一丝犹豫地开口说:“喜欢你到如果你也喜欢我,我会高兴得从这里跳下去。”
他是个大部分时刻都比较沉闷的人,但说话直接又肉麻,让林移从脖颈到耳廓全部染上滚烫的红色,他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缓缓地笑了:“还是别了,我可不想恋爱还没谈,就事先惹上命案。”
方豫悦直愣愣地看着他。
林移抬手揉了一下他柔软的发丝,顾左右而言他:“年轻真好,头发长得这么快,回去给你剪个清爽的发型。”
方豫悦大失所望:“你就想说这个?”
林移呼出一口气:“走吧,明天出院后直接去剧组,要忙的事情不少,早点睡吧。”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方豫悦觉得林移是喜欢自己的,他看自己的眼神掺杂了很多他读不懂的东西,然后他又意识到,因为林移是个善良的人,所以他能原谅尹睢之,纵容自己也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对一个刚成年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的怜悯与同情。
于是他不再追问林移对他是什么感情,被一而再二三拒绝的滋味并不好受。
方豫悦认命地跟着林移回了病房,睡前他出去了一趟,一个人沿着山路去疗养院看周名彰,今天过后再来看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他也分外想找人倾诉一下自己的心事,哪怕只是见一见熟悉的人,他感觉自己被关在一个没有窗户的黑漆漆的屋子里,他急得团团转,渴望撞碎一面墙当窗户,让光明涌进来,好让他喘一口气。
门口依旧是那几位保镖,由于提前认过脸,方豫悦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开门的那刹那,门却从里面打开了,一个戴着黑色镜框的中年男人拉开了房门,他嘴唇旁边长着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与方豫悦面面相觑。
男人没料到这么晚竟然还有人来看周名彰,脸一下变得僵硬,神态不自然地朝方豫悦略一点头,然后绕过他,离开了。
方豫悦诧异地看向他的背影,随口问旁边的保镖:“大哥,这人是谁?”
保镖摇摇头:“我不知道。”
方豫悦“哦”了一声,不再发问,心中的疑虑却越发大。
外公生病后,周执远就全面封锁了消息,对外称外公出去旅游,能瞒一时瞒一时,对周氏来说,周名彰的倒下是对周氏集团巨大的打击,他并没有正式将集团交给他的两个儿子管理,以至于周执远现在非常难做,他无法预料周名彰昏迷的消息传出去会对公司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在这个重要关头,周执远怎么可能会带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来看外公呢?
方豫悦直觉这其中有古怪,这个长黑痣的男人莫名有几分眼熟,他留了个心眼,给邓穹发了一条消息。
“帮我找一个人,周执远身边的,戴着黑框眼科,嘴角有个小黑痣。事关重大,保密。”
没一会邓穹便回了信息:“知道,一定保密,放心。”
方豫悦便删除了那条信息,来到周名彰身旁。
生命体征监测仪亮着,护工不在,像上次来时一样,他口鼻上插着呼吸管,方豫悦替他把手放进被子里,给他理了理鬓角银白的发丝。
每天大概只有护工在这里陪他,给他翻翻身体,按按摩,别家的老人生病,一大家子人都会来看顾,床头床脚都是关切的声音,周名彰在商界戎马倥偬大半辈子,却换来这样寂寞的结局。
老人始终闭着眼,方豫悦洗好一块热毛巾,给老人擦了擦脸。他的两个继承人,小舅周执辉要更像外公,尤其是眉眼部分,大概是久经风霜,外公显得深沉严肃,周执辉更轻佻顽劣一点。
说起周执辉,方豫悦想起昨天他突然来找自己,估计是想来欣赏一下大外甥如今落魄的样子,方豫悦不咸不淡地跟他聊了两句,周执辉觉得没趣,又旁敲侧击问林移的事,这让方豫悦警觉起来,周执辉随口说:“你很喜欢那个小演员么?下面有公司想请代言人代言新品牌,要不让你的那个小演员去试试?”
杜宇监视他这么长时间,周执辉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跟林移有关的事,语气里满是调侃,方豫悦有点冒火,不过再生气也得忍着,周执辉捧不捧林移另说,捏死林移倒是小事一桩。周执辉在变相地试探他的态度,他拿捏不准林移对他的重要性,试图确认林移是能够威胁他的把柄。
方豫悦说:“让他代言可以啊,他代言费可是数一数二的高,公司出得起就行。”
“你没跟他说你是谁?”周执辉说,“凭你们的关系,不能便宜一点吗?”
方豫悦:“我只是一介小助理,人微言轻,找到工作已经很不容易,还没能到跟老板讨价还价的地步。”
周执辉听着,打了个哈哈,方豫悦这句话透露出两点信息,一是方豫悦并没有跟林移说他是周名彰的外孙,二是他们关系仅局限于老板和助理,没有任何越界的地方。
方豫悦已经活得够窝囊,他这辈子也没吃过给人鞍前马后呼来喝去的苦,周执辉也不再刁难他,说:“那是得再商量商量,市场部有预算,万一超了我还得挨老大的骂。”
方豫悦淡然地笑笑,好像真的放下了一切,他安心地当他的小助理,下定决心不给自己和周执音找麻烦,不争不抢,努力地做一个透明冷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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