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必记,以戒人主。入我太史府,此八字尔等当奉行终身不可懈怠。可知?”
善恶必记,以戒人主……回味着这掷地有声的八字戒训,赵高心中感慨:据实以记,这不正是古往今来史家们身怀的气节与风骨么?
训话的人是左史籍谈,因先祖专司赵国典籍,故被称为籍氏。但凡在这太史府里来回浸润过的,走出去哪个不是博古通今的人物?
赵高打量着眼前这个褒衣高冠,广袖飘然的花发老人,心底生出了浓浓的敬意。
左史和右史由太史令直接管理,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左、右史以下又分管了几十个到上百个打下手的文吏做誊抄工作。
因太史令连带宫廷典藏一并管理,故太史府设在府库【1】最外围,偏安赵王宫一隅。既方便藏书打理,史官们又能图个清静。
赵高本不叫赵高,他原名谢偃,是个年近三十的工作党,三年前却意外落水,醒来后发现自己来到了两千多年前号称战国七雄之一的赵国,做了十岁的赵高。
从前,他生在一个书香世家,性子清淡。不过一开始得知自己和指鹿为马的那个亡秦佞臣赵高同名同姓,就连生长环境也惊人的相似时,他心中也有些别扭。
只是以他的性格也不喜欢委屈了自己,很快就说服自己:一则或许是重名;二则就算是同一人,换个里子,也总不至于走上同一条路。
这里的父亲赵文【2】原是赵公室的远亲,传到这一代早没了倚仗,只能做一个卑微的文法小吏,以此度日。母亲还生了两个弟弟,大的叫赵成,小的叫赵望。
原本赵文有官职在身,家中虽不算殷实,却还能填饱肚子。谁也不承想,就在他来到这里的第三年,也就是上个月,赵文去世。
还好赵文昔年心善,仗义救了个有些身份的贵人,那贵人见赵文故去,家中孤儿寡母甚是可怜,便托关系在太史府为赵高谋了个洒扫的职,解去他家的困境。
就这样,月前赵高辞别母亲、兄弟,踏入赵王宫。
入宫半月,因他一手好字入了籍谈的眼,再往上提了一提,要他来做这誊抄简牍的文吏。
说起这个,穿越来时他从文青变文盲,落差实在太大,只好求赵文从头教起。
这是个邦国各自为政的时代,同样的,各国文字从结构到书写风格也不尽相同,对赵高来说,单学赵国一国文字远远不够。所以那时起,他一个十岁的娃娃左右无事,便整天埋头拿树枝在地上苦练。
要说真正提笔的机会,其实是少之又少的。
战国时期并没有从前随处可见的书写工具,廉价的墨好找,但“纸”却很伤脑筋。这里用的是木片、竹片、动物骨头……甚至是羊皮、缣帛一类的金贵物件,寻常百姓哪里负担得起?
幸而赵母勤劳手巧,自家儿子肯用功读书,便自己给他做书写用的竹片、木片,只是到底精力有限,终究不能满足赵高大量练习的需求。
况且赵高也不愿这个母亲日夜辛劳,所以大部分时间只用树枝、小石子在地上练习,末了才肯拿出她做的木片正经书写,找一找手感。
就算这样,那些木片也常常是写了又拿铜削【3】刮掉一层,再写再刮。有时候刮木片的铜削用钝了,便拿砥石磨一磨再用,木片也直用到薄得不能再用才敢换新的。
三年一丝不苟地坚持下来,到如今,他的字总算是练得颇有些气候。
此时,赵高不卑不亢地站在府库院外听籍谈训话。他讲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勉励之语,赵高头脑里不自觉想起了别的事情。
他两世为人,要比同龄人成熟稳重许多。深知想在乱世立足,手中须得握住点什么,否则只能任人宰割。
况且古有明训: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虽说千百年来这句话都用得烂了,却不得不承认它的影响力。赵高终究俗人一个,到底没能绕开去,若要让他现下就藏到哪个桃花源去结庐避个世,那也是办不到的。
前三年条件所制,父亲赵文教的东西毕竟有限。不过入了太史府,又是另一个说法了。
他这副身子年纪尚轻,现下也不用考虑得太多,踏踏实实学些可用的东西才是正道。这份文吏的差事对别人来说或许无足轻重,但对他来说却是天赐的良机。
籍谈训完话,赵高回神,接着被人领到今后常住的屋舍。
送他去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人虽不大,却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他将右手背在身后,步子迈得那叫一个方正。
赵高跟在后面无意瞥到他的手指,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一下,腹诽着:果然,又一个留长指甲的……【4】
其实真要算起来,这时期还真流行这个。别说眼前这位,就连一把年纪的左史籍谈也留着,且比这位的还长。
可那么长的指甲让赵高一穿越来的大老爷们儿看在眼里,心里着实毛骨悚然,饶是他如何好心态,就这点穿过来看了三年也没能习惯。
理一理情绪,赵高也不再折磨自己,移开了目光。这么一来他发现青年从适才开始就没有什么表情,话也少,为了不使气氛太尴尬只能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行,找机会与他说说话:“兄长哪里人?”
“……”对方冷着脸,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只是微顿的身形出卖了他的松动。
这一细节丝毫不差地落入赵高眼中,令他不动声色地想:瞧这人端庄的模样也不像个刻薄的人,多半就是性子冷了些。收回思绪,赵高有心逗逗他,权当他回答了一样,再问别的:“兄长来这里多久了?”
“……”
赵高问完,余光瞥见他脸上隐现疑惑之色。没等到回答,也在意料之内,他并不在意。别瞧他外表温温和和,宁宁淡淡,其实面皮是……呃……不怎么薄的,这会儿更是变本加厉,似笑非笑地问道:“兄长怎么称呼?”
终于,对方不耐地转身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飘飘吐出两个字:“张先。”
赵高得了答案,心中更是好笑,也学他那样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赵高。”
果然对方又一次转过头来看他,表情还有些忡怔,片刻后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此时偏巧到了地方,张先推开门,自顾走了进去,赵高也抬腿跟上。
屋子虽然不大,条件也十分简陋,但相比之前洒扫时同十几个人睡在一起,已经好了太多,赵高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多谢指引,赵高初来……请多指教。”此时赵高说话,语气显得有些局促和不好意思,说完竟又漾起了一个真诚无比的笑容。
那一笑笑得张先愣在当场,头脑里直印出“好看”二字。
也莫怪张先失态,若论长相,其实赵高只是生得清秀了些,谈不上个“美”字,可就那样猝不及防地笑起来,却让人觉得拨云见日一般,那双眼睛顷刻变得更加澄明,直晃得张先一阵眼花。
若论气度,他既带少年的明秀,又藏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从容。一贯不喜打听人私事的张先也不禁想问:究竟什么样的环境能生养出这样的少年?
先前在张先看来,双方初见都还不熟悉,对方却一口一个“兄长”叫得他心中腻歪,所以适才对他一直没什么好脸色。
眼下见他露出这样无害的笑容,不禁有些自责:分明就是小孩子刚来怯生,盼自己能帮衬一二,是自己把人家想得太世故了些。
此刻的张先满心都是歉意,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失态两次,而且论年纪,自己也不过比对方大了四五岁。恍惚间他脱口答道:“自然。”
赵高见他神情缓和,颇觉无奈:从一开始不说话的是张先,他要打破尴尬的气氛也只有主动些,谁知张先是个直性子,那几个“兄长”不但没有拉近二人距离,反而唤得他极不受用,这才改变战略向他示弱。美其名曰“真诚以待”,实则“出卖色相”。
张先把人送到说是有事就离开了,留下赵高一人整理东西。赵高家中不算殷实,除了一件换洗的衣服和母亲前些天托人送来的几块豆饼,身上再无他物,所以很快就能安顿妥当。
(因为文是先秦秦朝文,可能会出现生僻的东西,这个为了氛围什么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以后注释会放在作者有话要说那里,各位小天使记得去看看哦。)
【历史上赵高应该不是阉宦,文案上写也用的“据说”,请小天使们不要误会哈。考据内容我会挑一章注释少的贴。】
【还有说把题目看错进来的至少有10个人了,作者君伤心得无以复加。】
注释:
【1】府库:当时国家存放珍宝、兵器、书籍等东西的地方。
比如:《孟子·梁惠王下》:“君之仓廪之实,府库充。”
【2】我们现在常说“姓氏”,但在当时,“姓”与“氏”是分开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姓用来区别血缘,氏用来区别贵贱。
1.先说男子:按照当时“男子称氏不称姓”的约定,比如赵高,他其实姓:嬴,氏:赵,我们就叫他赵高,而不是嬴高。还有他父亲赵文也是这样的。还有咱们的秦始皇,秦国公族也是嬴姓赵氏,所以在当时正确叫法是“赵政”而非“嬴政”。
2.下面说女子:女子与男子相反是“称姓不称氏”。比如大家知道的孟姜女,“孟姜”是:家中排行做名(孟) 姓(姜)的排法,女子一般是名在前姓在后。
(先秦的姓、氏,要说明白肯定是长篇大论,这里就不废话了,免得大家一次看了记不住,后面遇到再说。)
【3】铜削、砥石:我是根据兵马俑当中的文吏俑身上的配饰来写的。铜削就是用来写错字或者刻错字时刮掉错处的工具,而砥石是铜削用钝后拿来磨铜削的工具。
【4】作者君写那时候的人不剪指甲这个内心吐槽是有依据的。
《庄子·内篇·德充符》: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在天子御前伺候的宫女,不剪指甲,不穿耳洞。)当然如果觉得这只是说宫女的,那下面我们来看看男人。
《韩非子》记载:韩昭侯握爪而佯亡一爪,求之甚急。左右因割其爪而效之,昭侯以此察左右之诚。
(就是说韩昭侯为了测试左右是否衷心,就握住手假装断了一个指甲,他的左右们就把自己手上的剪下来给他。)
从这里可以看出当时很多人至少贵族阶层不用劳动的那种是比较喜欢留长指甲的,不然哪儿来的剪给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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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穿越成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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