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消失在夜幕里,洛长安回过神:“臣既认定了她……会尽力讨她喜欢的。”
皇上放下茶盏,笑的有些无奈:“你啊,性子总是太倔,孤瞧着那姜家小姑娘也是个有主意的,你拿着些分寸,别吓到人家姑娘。”
洛长安应一声“是”,转而道:“陛下,前些时日徐家镇上的那批兵器找到了源头,铁料俱是燕京城中一姓贾的富商出资所购。”
皇上问:“人已捉了?审过了?”
洛长安摇摇头:“迟了一步。”
皇上朝他招手,示意他坐下说话。
洛长安便走去,坐到姜满方才坐过的小椅上。
眼前还放着那只空下的茶盏。
“贾老板身为商户,确有行克扣手下工钱,欺诈百姓此类德行无良之事,但敢私造兵甲,背后定有他人指使,臣便遣人暗中探查,以免打草惊蛇。”
洛长安瞥着茶盏,缓缓道,“经臣所查,除自家商铺外,贾老板多次出入绮春阁,每每前往,都是去见阁中的红绡娘子。”
皇上喝了口茶,示意他说下去。
洛长安继续道:“红绡娘子擅奏琵琶,接连两年被选为绮春阁的花魁娘子,贾老板于其中出力不少,更在她当选花魁时奉上千金,名义是为其装点花车。”
“但今日红绡娘子游街抛花,贾老板没有去,反而于正午匆匆出城。”
“臣本想亲自前往探查,却忽而接到消息——姜满的车马入京,在京郊遇刺客埋伏。”
皇上搁下茶盏:“孤有所耳闻,说来孤还有些好奇,姜家姑娘自元陵而来,走的本该是城西的官道,如何走到了北郊去?”
“下了雨,她的车夫一时糊涂,走错了路。”
洛长安轻抚茶盏,将话引回,“知道姜满入京的人不少,知其路程的人却不多,臣处理刺客后得人回禀,贾老板于城郊的一间茶棚中毒身亡。”
“臣匆匆赶去,但为时已晚,茶客四散,茶棚的老板也已没了气息。”
“调虎离山啊。”
皇上微眯了眯眼,问,“你有什么打算?”
洛长安捏住茶盏:“绮春阁中的娘子除贵人宴请外不允出阁,只有身为花魁的红绡娘子获准每月外出半日,到京郊的静法寺祈福诵经。”
“静法寺此月十九有一场香会,若陛下无谓牵扯,臣想去拜一拜那里的佛。”
“你自行安排就是,孤知你向来懂分寸。”
皇上道,“若人手不够,孤的御鸾卫也容你调遣几日?”
未等应答,铜令横空抛来。
洛长安抬手接过,压在掌心:“臣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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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满提着披风朝外走,全然不知在清晖阁时与皇上所谈一字不差,全落进了洛长安的耳朵里。
天已黑透,宫墙高耸,拦下本便惨淡的月光。
小内侍提着灯盏在前引路。
转过一道弯,小内侍压慢了些脚步:“姜姑娘,这边请。”
姜满看一眼他引的路:“这不是我来时的路。”
小内侍轻声慢语地解释:“姑娘有所不知,姑娘来时的宫门下钥后便不再开了,眼下要到另一侧才行。”
姜满才不信他的话。
宫内可没这样的规矩。
但她没开口反驳,瞥一眼那内侍,随他继续顺着宫道走。
初来燕京城便遭刺杀,她倒想知道,还有什么人在暗处窥视着她?
愈朝深处走,宫巷幽深而冗长,宫墙几乎遮天蔽日,灯盏明灭间,来路去路都望不清楚。
骤风穿巷,内侍手中的提灯忽而熄灭。
也正是这漆黑一瞬,远处猝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嚎。
宫巷狭窄,方寸间人的呼吸声好似被放大,姜满听到沉重的落水声,也在声响散尽时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她下意识回首,却发现小内侍不知何时离开了。
不仅那盏提灯,连装了点心的食盒都没给她留下。
姜满望向前路,循着那道声响走去。
御花园的淙明湖畔,依稀有晃动的灯火与人影。
嘈杂声渐近,跪坐在湖畔的侍女显然才落了水,她面色惨白,目光迟滞,手中抱着只被扯坏的布包,自包裹散落出几方绣着花的绢帕来。
她的衣裳全然浸湿了,发绺黏在颊侧肩上,正朝下淌着水。
为首宫侍动作粗暴地扯起她。
侍女挣扎着去捡掉落的布包,足下不稳跌回地上,又染了半身湿泥。
宫侍嗤笑一声,伸手去抢那布包。
“住手。”
姜满忍不住出声制止。
为首宫侍转过头。
虽从未在宫中见过姜满,但见她一身金玉穿着不俗,宫侍转了转眼珠,停下动作。
他朝姜满躬了躬身:“奴眼拙,不知贵人是?”
姜满道:“我自元陵来,陛下今日请我入宫。”
旁侧宫侍小声提醒:“陛下今日召见了与三殿下有婚约的那位,平凉侯家的小姐。”
为首宫侍便知晓了,道:“姜小姐勿怪,是奴有眼无珠。”
他面上恭敬,却并不在乎姜满在旁,又要去扯那侍女的衣袖。
侍女手脚并用,瑟缩着退后。
姜满上前一步护住她:“你们为何欺她?”
宫侍顿住动作,搪塞道:“姜小姐自燕京外来,想必不太熟悉宫里的规矩,她犯了错,奴只是依规矩处置。”
姜满沉了沉声:“是么?我日后长住燕京,要与这皇城中的人打交道,届时未必轮得到你同我讲宫里的规矩。”
她的嗓音冷冷淡淡的,一双眼黑白分明,珠玉摇坠的光落入她眼中,那宫侍背后竟没由来地沁了冷汗。
他不敢继续敷衍,言语却充满讥讽:“这婢子原本便是个背主求荣的东西,如今她盗窃宫中财物变卖出宫,依宫规该处杖刑,我们只是刚好处置她。”
姜满看向侍女迟滞的双目,又看向她怀中布包,轻笑了声:“你是说她不盗贵重财物,只盗些绣了花的帕子?她既该受刑,你们为何推她落水?”
宫侍察言观色,服了声软:“姜小姐,您远路而来,为一个下人费心,实在是不值当的。”
“我不止为她费心。”
姜满看向她身后众人,冷声,“宫里的规矩,诬告者反坐,你们诬陷在先,又推人落水企图害命,是都想受刑?”
众人窃窃,好一会儿,有人上前低声相劝。
为首宫侍瞧着姜满,似想将她的模样记下似的,最终咬咬牙:“姜小姐瞧得仔细,光线太黑,是奴等误会了,还请小姐莫要怪罪。”
一众宫侍离去,周遭渐渐安静,姜满蹲下身。
她将披风覆在那侍女的肩上,抬手拭去她面上的水痕:“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不说话,只摇着头朝后躲。
姜满轻握了握她的手,企图令她安心些:“你不必怕我。”
似是感知到眼前人的善意,侍女小心翼翼看她许久,终于开口。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哼,而后一字一顿地说:“栀、月。”
姜满跟着她念了一遍:“栀月。”
栀月的面上流露出欣喜神色来,重重点头。
姜满替她拢了拢披风,瞥见她手中散落的绣帕,伸手,想要帮她装好。
栀月却一把攥紧布包,拂开她的手。
见她抗拒,姜满停下动作。
她扶着栀月的手臂,扶她站起身来:“栀月,你是哪个宫的?”
栀月歪着脑袋看她。
姜满便重新问道:“你住在哪里?”
“我……”
提及此,栀月的双肩忽而颤抖起来,眼泪夺眶而出,“姑娘还在盈华宫……我要去找她……”
她流着泪,边从布包中抽出条帕子来塞到姜满手中:“多谢,多谢你,我要去找我们姑娘了。”
姜满来不及问询更多,甚至来不及阻拦,眼睁睁地瞧着她跑远了。
手中帕子轻薄,一握便能拢在掌心,姜满望着消失在暮色里的背影,揉了揉手中帕子。
轻而柔软,似是十分贵重的锦缎。
锦缎?
姜满察觉出几分不对来。
她垂首,借着月色看清手中帕子。
那的确是张轻而薄的锦缎,素白上染了一片暗沉的红,纹路却并非绣线勾勒,而是用朱砂墨所绘。
那是半幅未完的山水。
没有名姓,没有落款。
姜满端详着,眼睫微敛。
若她不曾记错,元陵姜府的书房中,曾挂着一幅与此相似山水画。
于是她凑得更近,循着记忆找到了绘在山峰间的,极为细小的署名——‘清微君’。
姜满微微蹙眉。
她记得兄长教她习画时,曾对着那幅山水画说,这位‘清微君’本名宋清晩,是母亲年少时的好友之一。
十五年前,‘清微君’以一幅落木千山图名声大噪,自此一画难求。
十年前,宋清晚入宫为妃,‘清微君’销声于世。
九年前,宋清晚因病而故。
宋清晚以‘清微君’之名流传在外的墨宝寥寥,千金难求,姜府的书房中却有其所赠三幅。
姜满虽未见过宋清晚,却听兄长提及过她的惊世才华,她如何也想不到,今日会在这里见到如此熟悉的一幅画。
她收好帕子,望向空寂的宫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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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华宫的宫墙外杂草丛生,墙内生着颗亭亭如盖的梧桐,梧桐开了花,枝桠探出来,本便昏暗的宫巷被遮挡得几乎没了光亮。
姜满望向盈华宫的宫门处。
那里立着几个守夜的小内侍,但宫墙上时不时晃过的影子却告诉姜满,此地还有更多守卫。
在宫中被这般看守的,只有囚犯。
姜满再清楚不过。
盈华宫里住着什么人?
风吹过,发顶的枝叶摇摇晃晃,院内传来几声细弱游丝的鸟鸣。
姜满抬起头。
丛生的花叶中依稀晃动着一只鸟笼。
姜满后退一步想看清楚些,一道阴影忽而覆落,熟悉的声音随之落下。
“姜满?”
声音虽很轻,空响在寂静的宫巷,还是惊得姜满颤了颤肩膀。
她下意识回首,猝不及防撞入一双清浅的眼睛里。
“……殿下?”
姜满下意识向后退,眼瞧着撞上石墙,手腕被一只手攥住了。
洛长安攥着她的腕,熟练地带她转过一道宫巷。
背后的巷子亮了一瞬,晃出两道提灯走过的影。
守卫来了又走,周遭重陷入昏暗,洛长安再次开口。
他问:“吓到你了?”
姜满仰头望他,在簌簌而落的桐花里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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