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真根本没等到与那女人见面的机会,在他的伤势差不多痊愈的时候,就被丢到了镇守南域边境的烈阳军。
以勖文帝之子的身份,所去尽是极凶之地,一去就是两年。
烈阳军有不少人都怀疑远在帝都的陛下是想借他们的手,除掉这个不受待见的、疑似“野种”的帝嗣。
帝都的暗信始终不断,想让这位殿下乖乖去送死的心根本不屑于掩饰。每次任务结束后都有军士们怀揣着为他收尸的想法,却每次都能在满地尸体堆叠的战场上见到他。
朱红满身,刀剑淌血,他踩在血肉破碎的魔尸上,脸色被冷雨浇得越发苍白。
有人想让他死,可他偏不如那些人的愿。
烈阳军的统领红羽懒得掺和帝都争斗,也不愿看到那人的孩子被虐杀在魔物的利爪之中。她对帝都的旨意阳奉阴违,几次三番将秘信扔进篝火堆烧毁,不准裴真孤身去闯那些死境,事后又回信给帝都,禀报裴真伤重难愈,暂时无法完成任务,一眼谎话,却言辞恳切,任谁来都挑不出错。
红羽压根不在乎帝都那群人怎么想她,秉性耿直也好,拥兵自重也罢,不过虚名。她只想在这几年里把该做的事都做了,余下种种,全部交给后人评说。
至于裴真,是她私心使然。她答应过那个人,尽全力保护好这个孩子,她不能违背当初的承诺。
并非因为他有多可怜,而是因为他是那人唯一的骨肉。
可后来,他的狠厉一次又一次突破红羽的认知,她看向他的眼神逐渐沉了下去:这孩子绝不是皇宫里娇生惯养的小殿下,他杀死魔物的手法熟练得令人心惊,对待高境魔物的态度也谨慎得堪称老谋深算,他懂得的东西并不比她少,可是很奇怪,勖文帝对他满心猜忌与厌恶,何曾教过他这些?他久居深宫,虽不受宠,至少也该享有帝嗣的待遇,又为何对种种魔物如此熟悉?
红羽意识到,帝都的水也许比她想象得更深,局势比她预料得更乱。
被发配到南域边境线,远离帝都,对于裴真来说,也许是件好事。
只是裴真性格太过沉默,除非必要,连话都不会讲。她摸不准他的性情,更无从试探他内心想法。
终于在某次成功将村镇从魔域势力解救之后,朴素却热闹的晚宴上,红羽端坐席间,无意中往不远处的裴真那里瞥了一眼,竟发现他正盯着某处出神。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仰着脸扑在娘亲怀里撒娇,双眼明亮如星。那妇人两手捧住小孩子的脸,捏了捏,眉眼间有一种无奈的宠溺。
红羽收回视线,再望裴真,眉梢一挑。
这倒有趣。裴真来此两年,眸光无一日不是空茫麻木,仿佛谁都无法入了他的眼睛,什么都不在意。他不与烈阳军的军士交流,更不与红羽有眼神接触,每日独来独往,不需同伴,更不要配合,对他人总是在冷眼旁观,无法投入任何情感参与进去,上了战场却如有神助,仿佛是个天生的杀胚。
红羽那时还怀疑这孩子跟他爹勖文帝一样,脑子里带点病。
勖文帝整天疑神疑鬼,搅得帝都不宁,而他根本是缺乏为人的情感,活得像个只知杀戮的刀兵。
此刻看来,也只是没遇到值得他在意的事。
宴会结束后,百姓与将士们如潮水散去。红羽有点醉意,挥退近身侍卫,亲自去找裴真。
裴真出了村镇,坐在山间一道蜿蜒溪流旁,静静地不知在想什么。水面破碎月光勾勒出少年清瘦但挺拔的身形,清莹的光点跳跃在他深黑眉眼。
恍然一看,眉眼与那人九分相似,红羽刹那怔住。
难怪勖文帝那个混账不许他待在帝都,这么一张肖似故人的脸,他天天望在眼里,还能坚持这么多年不被刺激成癫子已经很厉害了。
红羽稳住心神,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状似无意道:“听说勖文帝至今仍然宠幸那个姑娘?”
圆脸、圆眼睛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几分幼态,若非她那赤金色的耳饰,任谁见了她,都不会想到,她就是那位久经沙场的红羽将军。
裴真早就察觉她的靠近,此时并无动作,也不想回应,只是低眸看着流动的水波。
“听说她是勖文帝的妃子里,最像那位的。”红羽歪头,耳边赤金色羽毛被晚风吹起,如扬起一道火红晚霞,又轻飘飘落在她肩头玄甲。
她唇边漾开笑意,“那你有没有见过她?”
裴真终于肯出声:“没有。”
少年处于某个特殊时期,即使尽力克制,嗓音也透出某种独特的晦涩沙哑。
红羽眼睫轻颤,似乎头一遭意识到眼前的人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三道神木符保护的婴孩。他是在群狼环伺的深宫生存了那么多年,才长成这副挺拔的少年模样。
这也意味着,那人已经神魂消散了这么久。
那人失去的岁月,以另一种方式,在这个沉默却倔强的孩子身上显现出来。
她静静望向裴真,心中生出怜悯:“你在宫里待了这么久,怎么就连勖文帝的新欢都没见过?你好歹是位殿下,地位至于如此之低吗?你今年十几?连自己生母的相貌都不知,更无处想象,你可不可怜?”
无人不知,那人离开雾越国之后,勖文帝发大疯,将宫里所有与她相关的物件付之一炬。裴真自小被关在雪湖结界,别说母亲的画像,或许连母亲是什么,都没有认知。
“他们说我最像她,”裴真转头看她,眉眼乌黑幽静,搁在膝头的手掌却已经攥紧,“我又何必想象。”
红羽凝视他脸上神情,红唇慢慢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自欺欺人。你若真的不在意,方才为何盯着人家的娘亲看?那小孩可以被娘亲抱在怀里撒娇任性,你羡慕?”
裴真蹭地站起身,冷声道:“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红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少年身量已经挺拔到超过了她,那一双眼掩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因为羞恼而显得尤为明亮。她笑起来。“我才懒得管你,只是帝都那边送来密旨,点名要你去无涯山摘取绛心莲,给那位极像你母亲的人治病。”
裴真身形一顿。
“说是中毒,魔毒入了心肺。很是奇怪呢,金枝玉叶的养在深宫之中,还能被魔毒所害。”红羽挑眉,“帝都势力争斗不断,但那都是你们裴氏内部的事,宗室子弟再疯,也不该祸及她一个出身边疆的小姑娘,你好好想想,是谁害她,又为什么害她。”
裴真没作声,深黑眉眼愈发冷峻。
无涯山环境恶劣,传言有大妖日夜看守绛心莲,极难靠近。而他似乎在犹豫,是否要为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涉险。即使这个女人生得极像他的母亲。
红羽开口:“太子裴骧。”
裴真蓦地抬眸,否认道:“我是裴真。”
红羽神情不变:“你可知,你母亲离开雾越国之前,勖文帝千宠万爱的孩子只有你,他自始至终,只想立你为太子?”
裴真当然不知,他那时太小,甚至不到记事的年纪。
她走近他,一双漆黑圆润的眼珠在冰凉月光下显出几分可怖,“你就没想过,为何后来他要废掉你,改立一个旁支过继来的裴翥为太子?”
太子裴翥,由勖文帝从宗室子弟中挑选而来,对外宣称是他之长子,只因自小体弱,才被养在年迈退位的先帝膝下,由先帝亲自教导。而裴翥也得以从帝都极北处那檀香与浓雾缭绕的深深大宅里,来到皇宫,居太子殿。
他连名字都是后来更改。裴真为骧,他便要“翥”,凤翥龙骧,他要处处压裴真一头。
裴真淡声:“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勖文帝的多疑,太子裴翥的敌意,他全都无所谓。
这世上,也许根本不存在值得他在意的东西。
“可你必须在意,这不是你能决定的。”红羽本就耐心有限,此时见他软硬不吃,各种暗示明示都不理会,更是生出烦躁。
她拧眉迫近他,一双圆圆的眼睛又黑又大,瞳孔里像是有漆黑的光晕将他框住,“裴骧,你生为勖文帝和太曦之子,你身上负担的东西比你自己想象得更重,你这辈子都注定做不到置身事外!现在,你唯一该做的事,就是乖乖接下这个任务,然后滚去无涯山拿到绛心莲,把它好好地护送到帝都,给那个被你爹硬抢到宫里的女孩子治病,听到了吗?”
裴真没有对她的粗鲁与指责做出任何反应,只是沉默良久,而后轻声问:“她叫太曦么?”
他的眼瞳幽黑沉静,唯有眼角处反射一点冰冷月光。
红羽怔住,“你不知道?”
旋即反应过来,“是了,勖文帝这个疯子,必定是不许任何人提起她的。”
她眼神微动,指尖伸向裴真,而裴真不知在出神还是如何,竟被她从颈间勾起一道赤金色细绳,尾端垂着金色饰物,呈树叶状,不多不少,正好三片。
红羽眯眼端详此物,与当年并无区别,想来这孩子的死劫还未到。
她松开手,任由那三片金叶子垂落在他胸膛,撞出清灵声响。裴真问:“你认识这个?”
“见过,能救你命的东西,”红羽也不瞒着他,“太曦临走时留给你的,保你不死。所以快去无涯山取绛心莲,把那女孩子的病治好。”
裴真“嗯”了声,却没走,深黑的眼瞳仍旧静静凝视她,似乎还在期待着什么。
红羽终于明白了他想干什么,不由笑了:“当年的事我并不清楚。你若真的好奇,为什么不去问勖文帝?前提是他还有耐心跟你好好说话。”
而不是把他当作太曦背叛自己、背叛雾越国的铁证,恨不得要他去死。
这次裴真没吭声。他虽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此时低垂的浓睫却依旧透出几分失落。
红羽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方才她的明示暗示,都不过是为了试探裴真的心性。而整个过程,他只对太曦有一点反应。
他似乎真的缺乏某种身为人类该有的情感,以至于待在烈阳军两年,依旧冷漠不近人情。可多年对于母亲的渴望,又短暂扰乱了他多年建立起来的秩序,裴真无法应对这种骤然的失序,才在她蓦然探手去抓他脖颈这种命脉的时候,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任由她轻而易举地挑住了那道红绳。
看来勖文帝已经对他猜忌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地步,将他关在深宫多年,什么都不给他,也什么都不告诉他。
那位隐居在帝都极北的先帝呢?也什么都不管吗?
红羽轻叹口气。
至此,太曦的预言全部应验。
裴氏子弟,全部不得善终。勖文帝疑神疑鬼,太子裴翥嫉妒难抑,其他宗室子弟在短短六年内,近乎折损半数。
裴真,不会是最后一个显露征兆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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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凤翥龙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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