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江河汛期，千钧赤白的水流裹挟着泥沙奔涌向前，堆积岸流速稍缓，挺适合打水漂。
陆千明在江滩石堆里挑挑拣拣，找到半片鹅卵石，抡开胳膊旋出去。
石片擦过水面，轻弹数十下飞远，引得站在一侧的尚舒忍不住拍掌叫好。
“你现在冷静下来了吗？都打了七八个水漂了。”尚舒问。
徐徐江风吹来，陆千明深吸一口凉气，再长长地吐出去：
“我觉得自己是个变态。”
“……？”
尚舒来劲了：“吾愿洗耳恭听。”
他听完了。
他想杀了陆千明。
“就因为这点事把我叫出来，你脸可真大。”
“这能是小事？武松和潘金莲！前车之鉴！勾引小叔子什么下场你不知道么？”
尚舒找了块平整点的大石头坐下，翘起二郎腿。
“知道。但你没有勾引小叔子，听你刚才的描述，分明是小叔子在勾引你啊。”
陆千明缓慢摇头，一脸凝重。
“你不懂。这种事，大家一般会做出外部归因，会自动为更强势的群体辩护。‘红颜祸水’这个词就是这样来的。”
看好朋友当局者迷的样子，尚舒忍不住在心底默默吐槽。
他真的太想说出真相：
你，陆千明，就是个祸水。
很小的时候，你把慕家老二掰弯了。
上大学之后，你把慕家老大也掰弯了。
慕家的香火，整一个断送在你手里。
你就是汉成帝刘驁。
家里有个强势的正妻，慕临，慕飞燕。
外头有个眼巴巴想被扶正却不敢“自己当三倾城之恋”的慕昀，慕合德。
人家一个是豪门世族嫡长公子，将来要继承百亿家业。
一个是曾经红过也糊过，但终究命里带火的大明星，前途不可限量。
但尚舒是什么角色？
说难听点，就是汉成帝宫里的太监。
是公司里的牲畜，社会上的凑数。
简称：社畜。
尚舒敢上书谏言说出真相，搅乱后宫一池春水吗？
尚舒不敢。
“你吧，这种情况很正常，我也有过。”
他准备开始胡说八道了，总之捅破这层纸窗户的人不能是自己。
除此之外爱谁谁。
“你这话什么意思？”陆千明来了兴趣。
“咱们都是同志，同志馋男人身子有什么值得害臊的？我有个打篮球的黑皮体育生表弟，我不仅馋他，我还专门翘班去看他打比赛呢。”
社畜的技能点之一，就是发表癫言癫语不用打草稿。
看陆千明的表情，应该是信了。
他继续输出：“我能理解你。那么帅个大明星是自己小叔子，一般人谁能把持得住？你已经很有道德，很有节操了。”
陆千明细品这话，慢慢摸索着块大石头，也坐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我是个好人，不是变态？”
“万万不能是。”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陆千明神色并没有变轻松多少。
他问：“……阿尚，高中的时候，我跟厉少昀关系很好，这件事全班只有你知道。这么多年，我偶尔回想起来，觉得我跟他那个时候的感情，好像不只是朋友那样简单。你怎么看？”
尚舒思考片刻，谨慎答道：“那时候你还没觉醒性取向吧，只能说明你和他之间的羁绊很深，但那段感情是不是爱情，我觉得可能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最清楚。”
这话很有道理，陆千明听完，眉毛眼睛慢慢垂下去，看起来很失落的样子。
“那就不是。因为那时候我问过厉少昀，他说有喜欢的人了，但那个人不是我。”
什么？
尚舒可太惊讶了。
厉少昀高中时居然有喜欢的人？但不是陆千明？
扯犊子呢，他觉得事实恰好相反呀。
这样一来，他在心底揣了十几年的八卦全部被推翻。
真没劲。
还以为能看见亲兄弟同时抢一个人的狗血大戏呢。
他打算确认一下好朋友的态度。
“那你高中的时候喜欢他吗？”
陆千明其实想过这个问题。
他回答说：“那应该不叫喜欢。你知道的，那时候我爸是校长，差点没把我逼死。他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我们也都从小失去了母亲，我只是习惯性地依赖他而已。”
脑海中浮现出和慕临初见的场景，他语气一下变得很坚定：“我第一个真正喜欢的人是他哥，一见钟情的感觉，不会有错。”
“那这事儿就没必要再纠结。你只是在一个很普通的早晨，因为看到了一位绝世美男，很普通地产生了任何一个人都会产生的反应而已。”
尚舒大人结案了。
“可能确实是吧。谢谢你阿尚，真不愧是我的狗头军师。”陆千明很感激地说道。
“……你会不会夸人？出国这么多年母语还真倒退了。我哪是狗头军师，我分明是诸葛孔明，周瑜大都督。”
尚舒说完，看时间还早，心想现在赶回去上班还来得及，年假都不用请了。
他事了拂衣去，陆千明拦住他：“等等，诸葛尚舒，我还有一个疑惑。”
“主公请讲。”
“自打回国，我发现每在厉少昀面前提一次嫂子，他就不高兴一次，让他叫我嫂子他也不愿意叫。如果他真的不喜欢我，怎么会有这种反应？”
尚舒轻抚并不存在的胡须，分析道：“因为叫你‘嫂子’，就相当于承认你升辈分了。你们一直是好朋友，现在你要跟他哥结婚了，板上钉钉的事了，以后就是长辈，他得有个适应的过程啊。”
“就这样想吧。你和我，是哥们儿，某一天，我突然升级成你大爷，你以后天天都得尊敬地管我叫声‘尚大爷’，你一时半会儿能接受？”
“……接受无能，只想抽你。”
确实啊，陆千明想，这样就能说通了。
他忙把尚舒拉起身，贴心帮人叫了个出租车送去上班，临走时嘴里狂吹马屁：
“大都督慢走！改天请智勇双全的大都督吃饭啊！”
“主公慢走！记得帮我要个厉少昀的签名，我是他梦男！”
陆千明：“……”
回到1201，厉少昀已经不见了，唯余厨房垃圾桶里的碎蛋壳。
这下好了，跟尚舒聊完后，他终于可以放平心态，正常地与小叔子相处了。
为了使自己不忘记今早的谈话，他打开云记写下一句话。
【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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昀光工作室曾经位于滨江某座大厦顶楼。
但现在，这里已经改成了一个娱乐经纪有限公司，厉少昀今天要参加的试镜就在这里举行。
他很低调地出现，身边没有一个工作人员陪同。
走进公司大门，有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掠过。
那人很瘦，有一头跟陆千明差不多的，长至耳际的柔顺黑发。
“千浔？”
傅千浔手里提着笨重的化妆箱，听见这声呼喊机械地转过头。
“厉老板，好久不见。”
试镜结束得很快，结果要过段时间才能出来。
厉少昀和傅千浔就在公司里找了个空闲的会议室聊天。
“想喝什么果汁？”傅千浔问。
“都行。”
两分钟后，傅千浔拿了盒新鲜的水果回来。
“我今早的早饭，你直接吃吧，比果汁更有营养。”
他说完，规规矩矩坐在对面椅子上，把脸侧过去，并不敢直视前老板的双眼。
厉少昀拿起一颗蓝莓尝了尝，很酸。
而和陆千明出差时，前台经理给的那两袋很大，很甜。
他把这盒小得可怜的果子推远了，没有注意到傅千浔脸上闪过一丝失落。
“你老婆还好么？”他问。
“啊？”
傅千浔两只手在桌下不安地绞在一起：“挺、挺好的。”
“预产期推迟了？”
“……嗯。”
厉少昀点点头，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包：“这是一点心意，祝你新婚快乐。”
傅千浔没有接。
“为什么不要我回来继续当你的经纪人？我老婆预产期都推迟了，我现在有时间陪你了。”
说完这话，他用余光偷瞄厉少昀的脸色。
但那人好像在出神，半晌才反应过来，回答他：“我有新助理了。而且你这么快就找到更好的新东家，我挺为你高兴的。”
听到“新助理”三个字，傅千浔瞪大眼睛：“谁？哪家的？”
厉少昀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两只眼睛轻微眨动着，蕴藏半分羞涩的光。
“我家的。”他轻声地回答。
“你亲戚？”
“……目前来说算是。”
傅千浔两只收在桌子底下的手绞得更紧了，指尖被搓红，变成山楂的色泽。
他咬咬嘴唇：“亲戚当经纪人风险太大，不专业，容易出问题。我辞职回你那边工作吧，我跟了你六年，我才是最合适的。”
厉少昀垂眸，目光落在桌边的盒子上，第二次想起了陆千明靠嘴巴白嫖来的那两袋水灵灵的大蓝莓。
好大好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一种。
这里卖吗，多少钱一斤？
是有机的吗？
要不要给那家酒店打电话买十斤空运过来？
……他又走神了。
傅千浔见厉少昀不回答，就盯着蓝莓看，像在审慎思考他说的话，给他紧张得肩膀开始颤抖，胃里的酸水也汩汩往上冒。
等得太久，他等不及了，再问了一遍：“让我回来工作吧，少昀。喜欢蓝莓的话，我待会儿下楼再给你买几盒。”
“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
傅千浔被这个回答憋得脸也变成山楂了，提高了音量，掷地有声地，一字一句，第三次说道：
“我、想、回、到、你、身、边……继续工作。然后你实在喜欢蓝莓的话，我们待会儿下楼，我再给你买几盒，多少盒都行。”
他表情很恳切，语气早已变味，不是前下属对前老板的那种小心翼翼，更像想要挽回什么失去的东西。
可厉少昀很干脆地拒绝了他。
“不必了。而且其实，我不喜欢蓝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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