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安从来没有跟别人握过手,感觉有些别扭,迟疑了片刻,正要把手伸过去,房间里丁婶叫起来。
“小小姐!不好啦,小姐的病犯了!”
阮安猛地收回手,折身奔进屋,就见母亲大口大口喘着气,一只手揪着衣领子,好像呼吸不动的样子。这是她要发病的前兆,很快脑子就会糊涂,变得不认识人。
“这可怎么是好呀?”
丁婶急得跺脚,徒劳的想要李秀珠安静下来,可她发作时,力气也比平时大,一把搡开丁婶,在一堆还未收拾好的行李里狂扒,翻找大烟膏,嘴里一边喊着“快给我,快给我”,一边手抖得直哆嗦。
想来一路上提心吊胆的折腾,此刻总算安定下来,刚才又被凤姑一激,心里还生着阮安的气,所以犯了旧疾,烟瘾也起来了,抓心挠肝的难受。
“把白兰地拿出来,先给姆妈灌下去。”阮安说着,从后头抱住母亲。
李秀珠像头困兽,嘶吼着:“我的药呢?为什么不给我药?你们想害死我,我知道,你们想害死我,你们都是一伙的,早就想我死了!”
阮安死死抱着母亲,丁婶找来白兰地,阮安让她给母亲灌下去,可李秀珠认定了那是要谋害她,激狂起来,狠狠一口咬在阮安虎口上。
“小小姐!”
鲜血霎时冒出来,失了神智的母亲,用尽全力的一咬,阮安痛得浑身颤抖,却硬忍着没动。
丁婶瞧着,心疼的直冒眼泪,何星洲大步过去,一掌将李秀珠劈晕。
“先把人放到床上去,等我一下。”
他说完便走,也不解释,穿过门口惊诧的老丁等人,不过片刻功夫,又带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过来,青年人手里拎着一个有红色十字标志的医药箱。
何星洲简单向阮安做介绍,这个人是附近开私人诊所的留洋医学生,姓文。
文医生快速从医药箱里取出针管和药水,就要给李秀珠注射。
阮安拦了拦:“医生,这是什么药?”
文医生说:“姑娘放心,这是镇定剂,能暂时令人安睡的药。”
阮安这才让开。
文医生给李秀珠打了一针镇定剂,温声细语的解释:“这是德国最新出的药剂,像吗啡一样,能够止痛镇定,可以治疗癫痫。”
阮安便问:“这也能治疗烟瘾吗?”
来的路上,何星洲已经向文医生介绍过情况,所以他摇头说:“只能暂时控制住发作时的狂躁。目前国内在戒除鸦片烟瘾方面,西医采用的是逐渐戒除法,即使用少量的吗啡来帮助戒烟,其实则是用吗啡代替大烟,而吗啡也有很强的成瘾性。”
阮安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文医生以为她没听懂,不厌其烦的进一步解释:“这个就像当初卖的戒烟丸,都是以吗啡甚至□□苦丁掺入其中,假借戒烟之名,行贩卖毒物之实。这种戒烟替代品,致瘾性、危害性,甚至超过鸦片。”
文医生曾经就在外国大医院工作,了解到真相后,毅然辞职,跑到这里开了一间私人诊所,平时就给街坊领居们治个头痛脑热。
怕阮安忧虑,何星洲忙说:“不过你们不用担心,照仁虽学西医,却出身中医世家,还是有办法治疗烟瘾的。”
照仁是文医生的名字,他点点头,也说:“其实想要根治烟瘾,并没有想象中困难,当初林则徐采取坚决措施禁烟之外,对吸食鸦片的烟民,主张以中药来帮助戒烟,留下一本《救迷良方》,里面就有戒烟药方。”
文医生在桌前坐下,他随身带了纸笔,拧开钢笔帽,写下一幅中药方。
“救迷良方这本书,出自上海青浦的名医,其出身行医800多年的医学世家,精于切脉制方,受林大人所托,以毕生所学,拟制戒烟药方,后经过多次试验后,以忌酸丸、补正丸的戒烟效果最好。”
他开了忌酸丸的药方给阮安,都是些行气、补中、理气、凉血、滋阴的常见药材,唯独就是要以鸦片烟灰做主药,并忌讳酸物。将这些常见药材磨为细末,加入面糊做成药丸,需在烟瘾未来之前服下,服用三五日后,每日按量递减一粒,半月过后烟瘾便可尽除。
丁叔丁婶喜不自禁,阮安拿着药方奇道:“既然如此便能断除烟瘾,可为何……”
文医生知道她想说什么,苦笑一下说:“因为无利可图。这些药材里,最贵的是沉香,便是鸦片灰也不难得。”
何星洲接道:“就因为不难得,效果又好,才无利可图。”
文医生叹口气:“曾经,我认为中医虚妄,象征落后的文明,只有西医才符合进化之大势,便叛出家门,远赴海外求学。回国后就职于大英医院,本以为能以己所学,救人救国,想要在帮助国人戒烟上出一份力。却不曾想,这背后却是一些人的生意。”
“中国医药始自神农皇帝,名医辈出,力起沉疴,活人无数,若是中医真的虚妄,几千年来,多少回天灾瘟疫,哪还有我们这些人。”
门外,在杂志社做编辑的邻居赵爽,提着两个暖水壶进来。
赵爽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剪着齐耳短发,穿着朴素的夹棉旗袍,围着针织围巾,或许因为职业关系,通身知识女性的气质,令人见之可亲。
文医生见到赵爽,便笑着起身,迎过去。“你怎么来了?”
“看你们在忙,我替阮安打些热水,再晚些,老虎灶就关了。”
阮安忙道谢,将热水壶接下。
赵爽接着说:“西医药学是科学的代表,科学总比愚昧好,但也不能因此,就把我们自己的文化推到科学的反面去。”
“谁说不是呢。矫枉勿过正,更不能自灭我们自己的文化,别人不需要,老百姓需要,子孙后代需要。”
文医生说着话,眼睛却一直看着赵爽,里头全是温柔。
很明显,他们俩是一对热恋中的男女朋友,而且很登对。
莫名的,阮安瞧着这两个人,想到了陈先生。
想起他曾微笑着说:我们看到了别人先进的武力,工业,我们败了,落后了,就全盘否定自己的一切,导致整个民族的精神彻底垮塌,失去文化自尊心和自信,其实,这也大可不必……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身上有着同样的,蔼然可亲的力量。
赵爽被文医生看得不好意思了,推他一把:“阮安手伤了,你怎么不给人上药?”
文医生这才赧然一笑,急忙从医药箱里取出酒精和纱布。赵爽很自然的给他帮把手,看到阮安手上一圈深深的咬痕,还是没忍住,抽了口凉气。
“咬得这样深,会留疤的。疼吗?”
“不妨事。”
就这样,阮安与文医生约定,由他亲自制作忌酸丸,明天就给李秀珠送来。阮安将全部大烟膏交给文医生,这时,窗外忽然响起鞭炮声,远处还有烟花升空。
“交年啦,明天就是小年了。”
何星洲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笑着说:“是今天。”
原来此刻已经十二点了,过了十二点,就是小年,辞旧迎新,迎祥纳福的日子。也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就是新年的开端,就是给新的一年开个好头。
阮安向各位新邻居道谢,大家互相之间说着祝福的话,他们在鞭炮和烟花中,迈入新旧相交的时刻。
待大家离开,丁婶抹着眼泪笑说,看来新的一年,她们家终于要交上好运道了。
阮安问丁婶,为什么这样说。
丁婶眉开眼笑道:“小小姐,你没发现吗?自打咱们到了上海,遇上的尽是好人好事,凤姑虽然凶了些,但也没对咱们做什么。亏了她跟小何,咱们才能认识文医生,这回小姐的病算是有指望了,等小姐好了,也戒了烟瘾,往后的日子,就是苦尽甘来。我明天一早就去买些桂圆红枣回来,以后咱们的日子,一定红红火火,全都是甜!”
丁婶自顾自的说着,又去忙着给阮安倒洗脸水,没看到因着她的话,阮安陷入了沉思。
真的是忽然之间,便转了运道么?
但阮安什么也没说,更没在丁叔丁婶面前露出端倪,等大家都歇息了,她躺在小房间的小床上,透过顶上的老虎窗望着外面,久久未曾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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