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冰凉的海水一浪浪漫过明曜的脚踝,她抬头望进他的双眸,刹那觉得心跳仿佛漏了一拍。云咎的神情很认真,但语气却很柔缓,有商有量的感觉,与她习惯听到的那些命令式的口吻都不一样。

像云咎这样生来高高在上的人,突然放缓声音讲话,是没有人能够拒绝的。何况明曜在他面前,总是不自觉将姿态放得很低,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与云咎相隔万丈,是拼尽全力都够不到的存在。

她仿佛是天然便敬重他、畏惧他,始终无法像对待西崇山精怪那样自然地面对他。

可正是因为如此,当云咎用这样接近妥协的姿态和她讲话时,明曜心中泛起了非常奇异的情绪。

好像自己......是真的在他眼睛里了。

“云、云咎。”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明曜只觉得脑海瞬间刺痛,痛感转瞬即逝,她后知后觉地蹙起眉,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这样称呼过神明——仿佛是在......北冥的时候。

对了,她早在北冥的时候就听过他的名字。

那时候,这个名字被当做一个避之不及的诅咒,不止一次,她听到有人告诉她。

“不要化出本相啊,明曜,如果被云咎发现,我们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明曜茫然地摇了下脑袋。眼前,容貌俊美的神明依旧用那样温和的眼神注视着她,她放松下来,突然觉得这段记忆有些荒唐,仿佛被自己无意识中更改过一样。

云咎并不是那样的人,他告诉她北冥魔族没有死,甚至......他还要带她回去呢。

明曜天生对恶意敏锐,云咎对她好,想要照顾她,她其实一直都能感受到。

她伸手攥住他的衣袖,深吸一口气 ,又一次清晰流畅地唤他:“云咎。”

他眼底泛起一丝笑意,如愿以偿地听到这声终于抹去了胆怯和敬畏的呼喊。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心想。明曜会留在他身旁好好生活,逐渐淡忘北冥痛苦的一切。而西崇山会成为她的安身之处,没有人能再使她离去。

暮色四合,黑夜似在瞬息笼罩了东海,明曜跟在云咎身后,亦步亦趋地往村落中走。

这片土地上的居民以捕鱼制盐为生,家家户户随处可见出海用的船桨和渔具,有些装饰考究的人家,甚至在门口用打磨洁白的贝壳铺陈出一条小道。

明曜从没见过那些,好奇地四周打量,一会儿摸摸贝壳,一会儿拉拉渔网。她这样闹腾,多少会整出些不小的动静,云咎却也不拦着她,只默默带她往村落深处走去。

等明曜察觉到异常停下脚步时,已经是许久之后了。云咎见到她停住脚步,这才轻声道:“怎么?”

少女初出深海,对人界神界常识的了解十分薄弱,可毕竟在西崇山生活多日,她也逐渐摸清了一些规律:“这里没有火。”

她有些疑惑地四处张望,村庄寂静,漆黑昏暗,方才她在门外闹出这样的动静,竟也没人出来查看——若非房屋陈设齐全,简直便如无人之境。

云咎点了点头:“你能感知到屋子里是否有人么?”

明曜理所当然地接话:“当然啦,每家每户都有人。可是天那么黑,他们为什么不点灯?”

还好......她身为禽鸟的感知力并没有因为魔息长期的压制而退化。云咎收回探究的目光,声线清润:“想知道的话,你可以去问问他们。”

“我可以吗!”

明曜有些惊喜地望向云咎,自她出生后,似乎一言一行都被限定在一个范围。她最远能达到的地方、能接触到的物,只消一眼便能看得到尽头。

在这陌生的东海之畔,处处都令她感到新奇,能摸摸贝壳、踩踩沙滩,明曜已经很满足了。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可以随意敲开一扇门,跟陌生人产生交际。

她有些兴奋,更多却是紧张。云咎平静的目光使她莫名放松下来,当她敲响一闪木门时,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飞速的心跳。

屋内寂静了许久,明曜咬了咬牙,又伸手敲了敲房门,小声道:“有人在吗?”

她凭借禽鸟的天分,敏锐察觉到屋内人的呼吸放松了许多,于是又道:“你们不要害怕,我只是、只是......”

“途径此处,欲寻一处留宿之处。”云咎坦然地接过了话头。

片刻后,木门被打开一条小缝,渔民的目光在看到明曜的瞬间泄了几分警惕,可语气中,依旧带着几分迟疑:“哪有这个时候来投宿的?你们哪里来的?”

明曜转头望向云咎,他不紧不慢地朝渔民抬手作揖,报出了一个令她十分陌生的地名。

渔民的语气和缓了许多,但依旧不曾将房门打开,只潦草地指了个方向:“你去那问问吧。那老太婆是个财迷,多塞些东西,说不准会收留你们一晚。”

明曜眯起眼朝渔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眉眼弯弯,笑道:“谢谢您。”

那渔民对上她明艳漂亮的脸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在闭门前多提了一句:“你们没事还是快走吧,东海附近不太平呢。”

明曜应了一声,还想道谢,眼前的木门便被快速地拉上栓住。她回过头,习惯性想扯住身边人的衣袖,余光一瞥,先轻轻“咦”了一声。

她伸手将耳畔的发丝拨到胸前,低头盯了半晌,喃喃道:“变黑了。”

云咎将衣袖垂到她手边任她牵着,平淡道:“是我变的,你的银发在人界有点显眼。”

明曜眨了眨眼,拽着衣袖同他前行,小声道:“我还不知道自己黑发的时候看起来怎么样呢。要是很丑怎么办呢?”

她一手牵着他,一手小心翼翼地绕着胸前的发丝,两人在寂静中前行不久,突然,她听到云咎的声音自黑暗里轻轻传来。

“不丑,”他低声道,“好看的。”

明曜怔了一瞬,攥着他衣袖的手更用了几分力道,她暗中打量他,很诧异居然能从云咎口中听到这种称赞。

但也不太像是称赞——他的语气太过平静确切,仿佛只是在复述某部典籍中的词句。

可即便如此,明曜心中还是泛起一丝莫名其妙的欣喜,连她自己都没有摸清缘由。

明曜低着头,拉着云咎的衣袖缓缓而行,不知过了多久,身前人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几声敲门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他朗润温和的嗓音:“请问有人在么?”

话音落定不久,屋内响起窸窸窣窣的走动声,来人步伐很慢,一听就是高龄老者的姿态。明曜等了片刻,却见门边小窗被缓缓打开了一线,一双眼睛从黑暗中显露,自明曜脸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了云咎身上。

云咎将掌中的一块玉石搁在窗棂,低声向老妪说明了来意。老人苍白的双手探向玉石,小窗被轻轻掩起。少顷,房门从里打开,老人朝二人微微点头,示意他们入内。

明曜脸上挂着乖巧的笑容,小声同她道谢,那老人却闭口不言,只随手给他们指了底层角落的一处隔间,遂默不作声地握着扶手,兀自上了楼。

明曜一脸狐疑地抬头看着她的背影,只见这老人颤颤巍巍地一级一级缓缓踏上楼梯,她腿脚不便,每一次曲膝抬腿,都叫人看得胆战心惊。

明曜三两步轻盈地走到老人身旁,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肘:“我扶您上楼。”

老人手臂微微一颤,浑浊的眼球转向明曜,没有答应,却也没将手臂抽离。她的身体极其冰凉,肌肉松弛,相触的一瞬,明曜感到了莫名的不适。

她将老人送上楼,踌躇地想要抽回手,又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将她直接送入房中,犹疑之间,她回头朝楼下的云咎看了一眼。

或许是因为周身环境太过昏暗,云咎原本俊美清冷到带着几分神性的面容,此刻看上去,反而平凡温和许多,他安静地抬头看着她。

明曜心头微微一颤,她习惯了仰望他,而这却是难得的,可以俯视神明的角度。

不过一瞬出神,老人冰凉的手却落在明曜手腕,不轻不重地推开了她。

明曜怔了一瞬,愣愣道:“您......当心一些。”

等老人进屋后,明曜才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梯。

借宿的隔间狭小,除了一张勉强算是被褥干净的床榻之外,仅有一把吱呀作响、微微摇晃的木椅抵在墙边。

明曜将目光从榻上收回,伸手试探着摇了摇椅背,最后小小松了一口气——还好,要是她化为本相在这椅子上将就一晚,应当不足以将这木椅压塌。

云咎看着她的动作,微扬起眉:“怎么?”

“找地方睡觉呀,”明曜理所当然地敲了敲椅背,小声道,“这椅子似乎可以。”

云咎走到她身旁,望着明曜掌下四脚长短不一的木椅,愣了一瞬,声音中都透了几分迟疑:“如何睡?”

明曜歪头望向他,疑惑地炸了眨眼睛,随后她一面合上屋门,一面将云咎推到窗前。

须臾,屋内明亮的辉光一闪而过,一只漂亮轻盈的蓝鸟,无声无息地落在那椅子上。

蓝鸟明黄的双眸朝云咎眨了眨,随后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将头埋进羽毛——这般动作之下,那椅子竟然纹丝不动。

云咎这才回过神,他望向一边柔软整洁的床榻,心中泛起些许波澜——自己这是......被她照顾礼让了?

神明在窗边站了很久,望着明曜蜷缩成一团的身子,神情逐渐温柔下来。

“叽?!”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明曜感觉自己突然悬空,被一双手捧着放到了什么软乎乎的地方。

她茫然而困倦地睁开眼,对上云咎无波无澜的视线,他垂眸望着她,淡淡道:“你已占了我寝宫床榻那么久,不差今日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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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婚清冷神君后
连载中卿顾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