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煞孤星

城中原先被日游神一把火引得东奔西窜的几千具活尸,在刘其洲的指令下再度循着人气缓缓围了过来。个个跟闻见了肉香味似的,呲牙咧嘴的,口中流着尸水。

姜灵韫毫不迟疑,扬鞭便打,三下五除**退了几个,又有更多尸人络绎不绝地朝包围圈中走来。

她一边打,一边不忘提醒道:“勿下杀手,他们是活尸,体内还有人的意识!”

日游神的火轮在纷乱夹击的尸人之间来回穿行,火轮都滚得冒了气。

她极不耐烦道:“我自有分寸!”

这些尸人原本遇火都还会远远躲开,唯恐避之不及。然而此刻他们被刘其洲操控着,即便被日游神的日轮折磨得痛苦不堪,仍旧只能披覆着汹涌的焰火,继续向前进攻。

姜灵韫在无休止的战斗中无意瞥见那些尸人身上刚被火焰灼烧得破绽开裂的皮肤,又将视线投到了那一张张痛不欲生的脸庞上。

烟熏火燎的呛人气味缭绕在四周。

姜灵韫花了眼,道:“你还不先去解决那个刘其洲,这里有我就够了!”

“少废话!”日游神厉声道,“他手上没了这些活尸照样翻不出天去!解决尸群才是首要,单凭你一人如何拦阻三千多人?!”

“你先杀了刘其洲,尸群无主,这些人还不好办?!”

“刘其洲死,他们照样能循着生气涌入人间!”

刘其洲踏着魔气落在城墙之上,被重重黑雾环绕其中。猩色血月下,一双赤红的眼锐利无比。

他嘴角微扬,嘲讽道:“内讧了?何必呢,不若你们一起上,把我解决了,再给这城重新设个结界,不是万事大吉?”

姜灵韫怒道:“闭上你的嘴!”

正在此时,乍然一道劈风之声“咻”地从刘其洲耳畔掠过,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城墙下正与数千具尸体苦战着的两人也没反应过来。

刘其洲瞳孔一缩,只觉肩头一阵刺痛,抬手扶了一把——这突如其来的一剑竟是直接穿过他的灵身划破了那木偶本体!

他觉察不及,右肩猝不及防被这灵气灼伤,烧出了一个漆黑的大洞。

只一眨眼的工夫,尚未能看清来人是谁,那“剑声”便又一次瞬移至眼前,穿透黑雾的阻碍直冲他胸膛!

刘其洲徒手抵挡,裹起浓雾护住被他藏在身上的木人,勉强与那剑招一来二去了几回。

那长剑犀利非常,出招之迅猛,快得只能在朦胧的鬼雾中留下几道模糊不清的虚影。他只依稀得见执剑之人一身雪白,连面容身形也甚为朦胧。

初时刘其洲还能与之打个平手,几招之后,竟是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他后退几步,正当那人举剑来刺之时,忽地化作一团黑雾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不过片刻,那人转头欲寻,刘其洲已另立于城墙一头,在月下与其两相对望。

“剑法不错啊。”刘其洲捂着肩上的空洞,面上一丝痛色不显,却是低低地喘了口粗气,“无冤无仇的,你杀我做什么?”

他垂首望了望墙下,“莫不是那群活死人里有你熟识之人?”

此时,刘其洲才凭借月色看清了这人相貌。

这女子年纪尚轻,眉目冷峻,着一身素白道袍,黑发银冠;一手执剑,背负拂尘。细一看,其额间还有道细长金印,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如此打扮,当是一位已入道门修行的方外之人。

“我平素最恨道士,”刘其洲道,“你来我这里碍什么眼!”

那道长只道:“来取你性命罢了!”便不再多舌,提剑、抬脚冲上,再次与他开打起来。

刘其洲虽不会武,却有取之不竭的怨气在他手中运掉自如。十来只黑雾骷髅向那道长席卷而去,在她四面八方划过数道眼花缭乱的黑影。

原本刘其洲被此人一场突袭打得手足无措,匆匆间难以招架,如今竟是反客为主,比斗之中与之各不相下。

那道长亦毫不示弱,顶着那混乱的魔气此等强压,攻势却愈发劲猛。

就在二人斗得难舍难分之际,城墙下忽传来一声呼唤,“刘其洲!”

——是刘沅漪的声音。

那人被魏灯带来此处,脚腕上的镣铐还没解开,在那群尸人的包围圈外昂首仰望着城墙那团黑影,声嘶力竭道:“刘其洲,停下!”

姜灵韫与日游神在城下鏖战许久。前者不久前才受了刘其洲一击,此刻早已胸喘肤汗。

魏灯在这一群群身上裹着一团大火的尸人里没找见姜灵韫与日游神,却看见了在尸群中飞速轮转不停的两个火轮,一眼便知这火烧活尸之行径定又是日游神所为。心中既是焦急,又是叹息。

她亦试着喊了两声,却只觉嗓子被一股浓烟糊住,叫她一时呼吸不过来,捂起沾满血腥味的衣袖闷咳了起来。

腾腾热浪卷着暖风在姜灵韫耳边咋呼。

姜灵韫在其中依微闻见了有人呼唤的声音,精神竟是无故地有了些松懈。

然而,碍于尸群太过庞大,是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三千多人,足以将这万寿城城门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火笼。

日游神见姜灵韫神情懈怠,扬手一簇烈火赶退了欲冲她身后袭来的一具活尸,喝道:“傻站着做什么!”

“刘沅漪……”隔着数十丈之远,刘其洲却准确无误地辩出了刘沅漪的声音,咬着牙骂了一句。

那声音几乎刻进了他的脑子里,这辈子都没法忘。

哪怕肉身尽毁,唯余枯骨成堆,他也没法忘。

刘沅漪……

他在心中把这个名字默念了数遍。

“你还敢……”刘其洲圈起蔼蔼黑雾荡开那白袍道士气贯长虹的一剑,对着城下一片澎湃的火海嘶吼着,“刘沅漪!你在哪儿!”

“给我出来!”

“滚出来!!!”

然肆虐的火光在长街上连成一条金红色的长龙,压根分不清其中谁是谁的脸。

吼叫声中,刘其洲停止厮杀。只见他眼中赫然渗出血红,不顾一切地朝向无尽的火海跳了下去!

那道长见此情形,伺机拔出拂尘,跃下城楼,就在半空中箍住了刘其洲的脖子!

刘其洲双手紧抓着脖颈上的拂尘,竟在那白鬃毛间瞥见了一道金光闪闪的符文!那符文控着拂尘蓦地缩紧,死死卡在他脖子上,几乎要崩裂开来。

“滚!”他撕心裂肺地喊,“去死!去死!!!”

随后,如在人群中瞅见了谁似的。他攥了那拂尘没两下便松开,一手用力朝前伸着,向着那蒸腾向上的火焰,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

魏灯抬头,顺着刘其洲手指的方位,慢慢瞥向了自己身旁的刘沅漪。

刘沅漪垂下了头,不敢再看。

墙头少年那带着恨意与恐惧的眼神曾潜藏在她的记忆中,侵入了此前十二年每一个夜里、令她胆丧魂消的噩梦。

像一只怎么赶也赶不走的恶鬼。

不过有些事情,逃避太久,也是时候该有个了结。

“……”刘沅漪唇角动了动,攥着拳,面朝着漫天大火走了进去。

……

十二年前——

彼时刘沅漪还是个年仅八岁大的稚子。弟弟刘其洲也不过六岁光景。

那日有位云游的方士行经此地,听闻城东刘家有双孩儿,其中一个正是于阴年阴月阴日呱呱落地。

他大喜过望,提着一袋金银便赴去了刘家。

刘沅漪那时头一回见到生人入自家屋中——平时城里街邻尽是不待见他们家的,见了就躲。

她觉得新奇,便忍不住贴到门边听他们说了什么。

女孩手扶在门板上,听见屋内隐隐传来方士的说话声:他似乎在屋里掂着银钱。那钱袋子窸窸窣窣的声音太惹人耳馋,隔着门板也听得清清楚楚。

“……你家小儿命格不好,易招鬼缠身。往后即便平安长大了,也发不了财,中不上举,还克兄弟姊妹,克爷娘,克祖宗!一家子都恐有血光之灾啊!”

“哎呀,是是是……”刘跛子的语气有些为难,“可我老刘家就这么一个儿子,把他送走了,那我咋办呢?”

“这还不简单?再娶个呗。”那方士道,“再不济就去哪个犄角旮旯里捡一个回来,谁的儿子不是儿子!你捡回来的不就是你的?”

刘跛子颇为犹豫,“这儿子哪那么好捡。”

“唉,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但贫道真心奉劝你,”方士拿拂尘甩了甩,指着他道,“你要留着他,不出三年,他就能把你给克死咯!你忘了你那糟糠之妻最后是何等下场?”

刘跛子搓着手,大惊失色。

方士接着煽风点火,“她就是命不好,生出个这样的儿子。你还真以为你那几拳能给她打死啦?好好一个大活人,摔几下揍几下,顶天断根骨头,还能要了命不成?还不都是被你们那儿子给克的!这女人一受了伤,便易受邪祟侵扰……嘿,刚巧那孩子就是个天煞孤星,身上的邪气一进体内,那人不就没了?可不就克死她亲娘了吗?否则,你媳妇儿也不至于就这么断了气,还白添进去一笔棺材钱。飞来横祸啊!”

刘沅漪紧紧握住了拳头,止不住手抖。

当年,阿爷把她和弟弟推到小篱笆院里,不许她进屋去。

也是如今这般一墙之隔,她抱着刘其洲哭着站在门外,听着母亲的惨叫声在屋子里渐渐弱下去,从此再也没了声息。

最后只从屋子里抬出来一具头破血流的尸体。

时过境迁,那日的惨状,却仿佛在她心头生生切了道口,恐怕一辈子都会记得。

她气的跺脚,却不敢吭声,怕被阿爷发现,还怕被正在泥地里玩耍的弟弟瞅了去,只得把喉间涌起的一股腥甜咽了下去,暗暗揉了揉眼睛。

刘跛子听后倒是醍醐灌顶,竟丝毫无要反驳的意思,“怪不得!我说那回那娘们怎么这么不禁打,平日里她下个地都累不死的……怪不得,原来是这么回事!”

“但即便是大煞之命,终归也只是个孩子。”方士状似惋惜地叹了口气,“你若信得过贫道,便将他卖给我,保管能让他活到成年。说不准还能得上天庇佑,为他脱胎换骨,度他成仙!”

“这……”刘跛子听后又有些犹豫,“一个天煞孤星,能值多少钱两啊?”

方士在他面前比了个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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