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沅漪蹙着眉，边想边说：“我死之后，便日日徘徊在刘跛子身边，寸步不离。
“我看到有一次……那人来找到他，开口便说他命格极阴，命中犯煞。是以此生必多灾多难，家破人亡，不得好死。于是，劝他丢了身上的邪物，以免反噬自己。刘跛子不信，发了好大一通火，将她斥走了。
“但那天晚上，他仍睡得不好……”
刘跛子虽心头愤恨，心中却不免对她那一番话耿耿于怀，以至于心神不宁，夜不能寐。
刘沅漪道：“第二日醒后，他便匆匆忙忙给自己算了一卦。”
魏灯眉头一凛，“他算了自己的命数？”
古时灵巫不可卜测自身之命，这是占卜的忌讳。人若因此知晓了天机，那便是离死之日不远了。
恐怕原来刘跛子还不至于死得太早，可是一但妄图窥探天机，反倒叫他折了几十年大寿。
刘沅漪点点头，“最初算来，乃是寿终六十，可是停在那处不久后，卦象就变了——跳到了寿终七日。
“他以为那灵巫所言非虚，果真害怕了。为了活命，他复去寻那巫者，求助于她。那灵巫却说，他只需献出他的魂魄，便是将自己的命数与卜童子绑定在了一起，如此一来，生死簿便再无他的姓名。而他，便可以靠着卜童子吸纳他人阳气，再将之转移到自己身上，以延续自己折损的寿命。”
魏灯心道：果不其然。这样看来，她与姜灵韫在城中发现的那间写满咒文的屋子，多半就是刘跛子生前居住过的居所了。
那献祭咒阵，便是因刘跛子听信了那灵巫之言，将自己的灵魂献祭给刘其洲时所绘的。
于是，刘跛子为卜童子吸饱了阳气，城中百姓的阳气便不足，阴气反增。
人若失阳气，轻则病，重则死。
然而因他们生死簿上阳寿未尽，不可死；若如今提前死了，恐引鬼界觉察。
可当时，以卜童子的法力显然还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消灭掉这么多的魂魄。
那么，当城中百姓的寿数本该到达终末之时，他们又是如何延其阳寿，使之魂魄不脱离肉身的？
这时，刘沅漪道：“但后来她找上了我。”
她沉思片刻，“那个巫师，她能看见我。”
魏灯一怔。
生来接触不到灵力的凡人，是无法看见鬼的。
凡人先天灵识闭塞，灵窍不开化，即便叫他们日日泡在三界灵气最盛的天池中，也没法得道修炼。
纵然如刘跛子那般，也是全凭借依附怨灵、怨气侵身的加持。
魏灯听刘沅漪说起这个“灵巫”，起初以为只是个仅对邪术一知半解，便侃侃而言、出来惑世盗名的小人物。
但现在看来，未必尽然。
肉眼能见非凡之物之人，非仙便是鬼。除此以外，还存在一个极小的可能——便是洪荒之后留存下来的、身携古巫族血脉的，真正的巫人。
想到这里，她已经将竹竿握得微微发抖。
刘沅漪还道：“她给了我一盏灯。”
瞬间，魏灯脸色又煞白了几分。
她问：“……什么样的灯？”
刘沅漪两指并起，在空中画了几道字符。
下一刻，一盏蓝水冰种烛台凭空现形，缓缓降落在她掌心。
这灯盏色泽透明，其上镶有几片微微散发着彩光的鳞片，可谓是巧夺天工，美轮美奂。但在魏灯看来，却是无比刺眼。
这是两万多年前，灵山十巫之一的巫即割下鲛人肉、炼鲛人油而制成的鲛人灯。其方法之残忍，惊世骇俗。
但在当时，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生灵巫术罢了。
鲛人灯火长明不灭，其鲛人油源源不绝，可赐凡人寿数不尽；亦可注生灵于灯芯之中，重聚破碎遗落的魂魄，使人结魄重生。
即便是要救一个魂飞魄散之人，也能凭它聚魂固魄，重回人世。
只是当年魏灯死后尸身被封灵山，告别尘世三千年，如今与她并称“灵山十巫”的那九位门徒早已不知所踪。
不想在这万寿城中，竟让她见到了巫即所持的鲛人灯……
魏灯从刘沅漪手里接过了那盏烛灯，握在怀里，“这东西，真是那个人给你的？”
刘沅漪果断道：“是她。”
这下，所有的疑虑便都得到解释了。
刘沅漪说：“自刘跛子听信她所言，借刘其洲之手吸纳阳气后不久，她便找上了我……我不知她是如何知晓我的存在的。她只给我了这盏灯，要我以此物替刘跛子固人魂魄，为城中百姓延寿续命。
“她说，只要那些人阳气尽而不死，他们的魂魄便无法脱出体外，只能成为不人不鬼的行尸走肉。如此，便可滴水不漏地掩盖木童仙的真相……”
——这才是万寿城‘尸人症’的由来。
魏灯叹了口气。
但这鲛人灯火早已熄灭，似乎还被一股神秘的气息笼罩在其中，像是一道……封印。
“你得到此物时，它的灯芯还燃着，是吗？”
“嗯。”刘沅漪垂着头，“但就在前两日，它突然无端熄灭了……我也不知道是何缘故。”
魏灯无奈道：“你可知这是违天悖人的大罪？祭生灵，炼邪神。足足三千多人的性命，足以让酆都将你下入十八层地狱。”
刘沅漪缄默不语，眼神中透出一片死寂。
半晌后，她痛疚道：“我只是觉得……”
“你只是觉得愧对于刘其洲。”魏灯一针见血地点破她。
“我……”刘沅漪看着自己的双手，“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想的……你可知当初在那术士识出我身份之时，我心中竟然产生了一个十分荒谬的想法……我迫不及待地想将催促那方士赶回去，想让他抓住刘其洲，好把我放回去。”
她问：“很卑劣吧？我那时竟恨不得让他死。甚至想，他死了，阿爷便只剩下我一个孩子……我的日子是不是便会变得好过一些？”
魏灯拧着眉头，面色沉重地看着她，“之后你是不是还想，既然总归都是死，为何当初不就此承认自己就是刘其洲？若那时你一口咬定，也不至于还将他的命也一并赔了进去，对不对？
“你觉得只要自己做了这个替死鬼，刘其洲便不会遭受牵连。因此，你总想尽你之力补偿他，不愿让他人发现他所造下的孽……”
“我……”刘沅漪抱着头，屈起腿，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可是刘沅漪，”魏灯柔声道，“人活着呢，莫习惯总将他人的悲喜放在心上，从而忽略了自己。求生之举乃人之常情。你是个好孩子，却宁愿给自己戴上太多的枷锁……若实在进退无路，自私一些，也不是坏事。
“何况，你本没有替他人赴死的义务。你若真在那时死于方士之手，那才是真的可悲。”
“你说的，我都明白……”刘沅漪道，“或许是我太作茧自缚，太希望在摆脱那个可恶的父亲之后，还能和刘其洲回到从前。无论如何，他都是我唯一的亲人。倘若最后这世间只余我一人，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哪儿……”
“天地广阔，还有许多地方你不曾见过。不若试着放开脚步，在前行中慢慢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魏灯说，“来日方长，总会找到的。”
“来日方长……”刘沅漪喃喃着，苦笑道，“我铸下滔天大错，还能有重来的机会吗？”
魏灯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你此生已犯杀孽，自当被押入冥府，受地狱极刑折磨，可还不至魂飞魄散。待你三魂七魄洗去业障，饮了孟婆汤，依然能再入轮回。”
刘沅漪没有反抗，道：“我今生有罪，来世也必然受苦，不会有好命格……”
魏灯沉默了。
刘沅漪抬头问：“我能跟着你吗？”
魏灯笑道：“你想跟着我？做什么？”
刘沅漪道：“你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魏灯无可奈何道：“可我也不过是只孤魂野鬼，连自己家在哪儿都找不着。你投胎成人，莫非要和我一起睡棺材啊？”
刘沅漪直勾勾地盯着她，表情莫名有些委屈。
魂魄转世便等同于重获新生，过往记忆随着轮回一并消除。在世人眼中，便等同于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了。
所以，魏灯素来不肯对人许下这样的承诺。
那是对这个人下一世的不公。
但刘沅漪似乎实在执着……
魏灯思量半刻，终于还是松了嘴，“那……待你长得稍大些，我再来寻你一回，可好？若届时你确又入苦海，我定不会放任不管。”
但若到时见这孩子喜乐无忧，她也必不会再加干涉了。
“好。”刘沅漪果然笑开来，认真地说，“你答应了我，我便会记得你，下辈子也不会忘。我会等着你的。”
魏灯不由失笑。
孟婆汤一碗入腹，任何前尘往事都将忘干净了。
什么前生因果、再续前缘，都是空话。
她站起身，收起鲛人灯，驱散了结界。
弥天血雾再度围绕过来。千奇百怪的死魂在城中幽幽地晃荡。
魏灯目光飘远，低低地应了声：“好”。
而此刻，城门口的方向倏然亮起了火光。
周遭百鬼舞着双臂游来游去，一阵嘈杂。
“苍天呦，咋走水啦！”
“烧鬼啦烧鬼啦！快叫上三姑四舅的别往城门那儿走啦！”
魏灯：好孩子啊道德感不要太强了啦*罒▽罒*（摆手）
姜灵韫：你是在为你没有道德这件事找借口吗？
魏灯：啊，我？那个我我真的不是啊……||o(*°▽°*)o|Ю
刘沅漪：姐姐不会骗我的吧QAQ
魏灯：我从来不骗人的⊙▽⊙（确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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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鲛人灯疑窦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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