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锁链声伴随两个人的谈话飘进棺椁里来——或者说,是两只鬼。
隔着棺材板,那浓郁的鬼气也格外刺鼻。
“她真没看错?别又是老花眼了。”
说话的是一只男鬼,口齿不清,声音浑厚,还带着重重的鼻音。
另一只女鬼回道:“孟婆子向来记性好,更何况,酆都大小事属她最熟,认张脸对她来说有何难?她说没见过,那就定然是没见过。倘真是酆都城里的鬼,何必胡报上老娘的名号哄骗那婆子。”
魏灯一听这话,便知这女鬼身份了。
这二鬼,多半就是酆都王手下那两位手段狠辣,令百鬼闻风丧胆的阴差——牛头马面。
在孟婆庄外被那孟婆盯上时,她害怕暴露身份,本以为随口报个阴差的名字便能蒙混过去了,谁知竟无意中招上了这俩阴间最不该惹的硬茬。
真是天降横祸也……
“……你是傻了怎的,没听孟婆子说?跟那东西似鬼又不是鬼,拿着竹竿,穿着一身带血的素袍,行迹可疑,断非人间所有之灵物。呵,待老娘逮着她,我倒要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魏灯独自缩在这一方木匣子里,动也不敢动,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
她双手抵着那棺材板,什么也看不见。漆黑的环境里,事事未知,反倒使人更添一分紧张。
半刻不过,那说话声止了,锁链声却没再响。魏灯直觉不好,身体还没做出应对,这木棺便已“咔嚓”一声炸成一堆碎片。
在铁链砸下来的那一刹那,魏灯及时翻身跃起,退了七八步远,再抬头瞧那二鬼——月影下一牛一马两个牲畜头颅顶在人的身子上,别提多诡异。
果然是牛头马面不错。
死后无头之鬼,大多是生前被官府斩首的死囚。死时没有留下全尸,三魂七魄出体之后,自然成了残缺的无头鬼,只能另寻其他物什缝补上去。
这样的死魂,简直是等同于把“我不好惹”这四个字刻在脑门了。
于是魏灯多少也有些忌惮,语速极快道:“初次见面,素不相识,怎么上来便打打杀杀的?在下还有事,请恕不奉陪了。”
话音未落,她便朝那二位阴差甩手抛了样东西过去。那二鬼还以为是什么独门暗器,速速退后两步,各自提起武器作挡。
再睁开眼,却发现面前不过是棺材里的沙子撒来扬起的沙尘。
而那女鬼早已溜之大吉。
魏灯心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好生狡猾!牛头马面对视一眼,气得跺脚,异口同声道:“休跑!”
闷头奔了好几里后,魏灯拍着胸膛大泄口气。
好容易将那俩鬼衙役甩了,哪怕新找座坟冢躺进去恐怕很快也要被这两鬼追来。
为今之计,只能是到人气重的城里混一混了……
据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魏灯摸着夜混入一座不知名小城中。城内家家户户皆已闭门歇息,只余几家酒馆门扉大敞,尚还有些人气。
三三两两人群结伴而坐,开怀痛饮,高声谈笑。
魏灯行至一家客栈,轻扣了扣门。门开了,里头钻出个人头来,是个年岁尚轻的小伙计。
那伙计刚开门一瞬还有些疲态,见了门外来人,立刻摆出了张笑脸,乐呵呵道:“这么晚了,客官是来住店的吧?我们这儿今晚刚空出来几间厢房,你看看如何,立马就能给您安排!”
随后他便瞥到了这客人身上一块一块的血渍,还透着股尸臭味……
此人鬓发凌乱,后脑及脖颈被一条白纱盖住——那轻纱看起来倒是价值不菲,却更显得与这人一身打扮格格不入:那衣服竟破得跟叫花子似的,脚上也只穿着一双快磨烂了的草鞋……
老天呀,这是撞见了什么怪人!
“噢,那个……”魏灯摸摸袖子又摸摸腰带,瞬间意识到一个不大好的事。
坏了,她没钱啊。
她做贼心虚似的偷瞥了那伙计一眼,余光中明显感受到了那人的嫌弃,“那个……”
下一秒,那门便“砰”地一声被紧紧关上。
魏灯吓得一抖。
好险,差点砸到鼻子了。
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头。
罢了,另寻别处吧。
于是,没过多久,魏灯又犹犹豫豫地敲响了第二家客栈的门。
她缩着双臂在门前静静等了一会儿,没敢出声。
这回开门的是位青年妇女,她先是打着哈欠看了眼魏灯,随后“呀”了一声,往外头张望了一圈,“一个人?”
这大晚上的……
魏灯攥紧了袖口,轻声回了个“嗯”。
青年又瞅了她两眼,敞开了门,“住店呀?进来吧。”
魏灯没进去,留在门槛外等了半晌,这才道:“那个……我没钱,我……”
这话刚出,她闭着眼吸了口气,以为这老板又要关门送客了——但并没有。她再睁眼,那青年还是直直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她接着说下去。
魏灯有些不知所措,打着商量道:“……我能不能在这儿给您干活,换借宿一晚……可以吗?干多久按您说了算,保证不跑的。”
那老板笑出声,道:“干什么呀这……得了吧,我不收你钱,也不要你帮工,免费给你住一宿。进来吧,就当给我积功德了。”
说罢让开道,做出迎客的手势。
魏灯沉默着,还是没进去。那老板哭笑不得,只好直接上手给人拉了进来。
入了厢房之后,那青年老板给魏灯烧了桶热水送上楼,好让她沐浴,又给她准备了套干净衣裳。
一切备好之后,老板欲带上门离开,魏灯把她叫住,道:“谢谢。”
老板笑道:“谢啥呀,举手之劳罢了。你小姑娘大晚上一个人,我还能叫你去睡大街不成?别想了,沐浴完早睡吧,啊。”
她离开之后,厢房内彻底安静下来。
魏灯笑了笑,坐在木桶里,头倚着桶边,久违地感到舒心。水中热气喷洒在她脸上,模糊了她的眼。
自那场灾祸之后,她很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但具体过去了几千年,她也不得而知。
刚从封魔棺里醒来时,魏灯因为沉睡太久,记忆有些不全,对过往许多事都还有些稀里糊涂的。
她只记得她是谁,却记不得来处,也忘了自己要去做什么。只是脑海里一直恍恍惚惚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要深究,忘得干脆些是最好。
甚至如今,她还有太多太多事想不清楚。以至于每每一试图回想,头就格外钝痛,痛到连骨头心扉也跟着像穿了刺一样。
但她很确定自己的识海没有被人动过什么手脚。只是不知缘由的,那些记忆像被风吹散的散沙那般,无从拾起。
魏灯在湿热的水雾熏蒸下逐渐有了困意,身子轻飘飘的,像要随着水流一同流走,漂去不知名的远方……
只是九千年前大地的河流,远没有此刻这般清澈宜人。
——她记忆中的第一片海,是无尽的血海。
那年,邪神集天地怨气而生,应预言出世,诸族子民称之为“魔”。
这是自天地开创之后,大地诞生出的第二位天魔。
旦夕之间,天崩地裂。
邪神降生,滔天怨气将周边百里山脉冲垮得百孔千疮。灵山连下了三日的血雨,血洪肆虐不绝,淹没了十数村落。
仅仅三日,足有数十万百姓命丧于此。怨气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这一场天灾,闹得整片大地人心惶惶。
不日,巫咸国众巫前往受灾之地,安抚百姓,全力施救。
灾后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满地**发臭的断肢肉泥,从中几乎拼不出一具完整的尸体。
食腐虫密密麻麻地穿行于湿漉漉的泥巴坑中,在被血水泡烂胀白了的腐肉里爬进爬出,鲜活地蠕动着。
潮湿的腥风中,巫族人忙上忙下地一边为这些死者超度祈福,消弭死魂怨气,一边帮忙担架敛尸、掘土坑葬。一刻不歇忙活了三五天。
就在这日,族长巫白月深入山中寻找天魔的踪迹。血水浸过了她的膝盖。碎瓦残垣中,却传出了一个女婴明亮的哭声。
这一场天灾葬送了几十万人的性命,却唯有这婴儿于此大难中逃过一劫。
可是四周邪神怨气,竟皆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后,巫白月坐卧不安地将这婴儿带回了巫咸国,果不其然,遭到了全族人的反对……
古时,能斋肃事神明者,在女曰巫,在男曰觋。⑴
巫白月身为巫咸国族长兼族中大祭司,不仅是巫咸国内一切大小事宜的决策者,同时,也肩负着每年主持族内祭祀与通神傩典的使命。
一千年前大祭,巫白月手持巫咸杖,登上灵山,取蓍草五十,置于祭台,起卦,向妣神女嫣氏占天请示她的旨意,知未来福祸凶吉。
得卦时,天上忽然惊雷乍起,阴云密布。
巫白月在此预言:千年后,天灾将见世间,至期有灵降世。此子生,则必招致人间浩劫,生灵涂炭。
这一千年后,预言之地,天灾果然如期而至。
故,巫族上下举国一致,求请巫白月将这女婴当即处死。
能在这样的灾难中侥幸存活下来,本非寻常。若任她存活,将来必然后患无穷。
然这女婴天生目不能视,双眼俱盲,巫白月怜悯心起,且自认她身上并无邪神怨气,无法断定她便是预言中所指的邪灵……终究百般挣扎之下,还是偷偷将她送了出去,托付给了别国一位亲人俱丧的魏姓女子收养。
并与之约定,每过三年便复来此地,为此子去厄祈福。
不料后来,三年之期到,巫白月应约而至,却得到了那女子离开人世的消息……
注⑴:参考自《说文解字》许慎。
原句:“能斋肃事神明也。在男曰觋,在女曰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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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巫咸国回忆篇·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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