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有点模模糊糊的。
酒店里的餐厅几乎是独立出来的,周围有个体育中心,不远处还有个旅游景点,这段时间处于旅游旺季,几乎是天天客房爆满,餐厅里的人流也络绎不绝,很多服务员受不了高峰季的忙碌,辞了工作,酒店只能临时在外面招了很多兼职生。
他现在带的这个人有点莽莽撞撞的,今天摔一个高脚杯,明天摔一个餐盘,后天就能把餐车推到经理身上去。
裴系青觉得头痛,一再叮嘱他走路和上菜的时候要注意点。兼职大概还是个学生,看着满口答应,左耳进右耳出,上菜的时候仍是不慎碰倒了酒杯,把红酒溅到客人身上去。
他没上前替对方挨训,将托盘背在身后一脸漠然的旁观,让对方彻底长个记性,等客人发泄得差不多的时候才上前轻轻将人拦在身后,交谈了片刻解决方案后将经理叫过来定夺,索性这是位酒店住客,房间里有自己的换洗衣物。被红酒弄脏的衣物酒店免去洗衣费用帮他加急清洗并送回房间,客人这才面色稍霁。
经理笑呵呵的将兼职生带走,走到后台脸色就沉了下来,单单看他的脸色,裴系青不用猜也知道,这个兼职生今天做完明天就不用来了。
那个学生垂着脑袋挨骂,被客人训完被经理训。裴系青没管他,去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了。
临近傍晚,他是真的很累了。他的排班基本上没有午休时间,很多因为缺人的工作量都压到了他身上,从早上九点就开始连轴转。见他实在面有疲色,经理许了他今晚不用加班,晚上九点半左右帮忙宴会那边撤一下台,到点可以直接下班了。
于是他忙到晚上就去帮忙撤台,撤下去的餐具要拉到后厨清洗,后厨在一楼,需要用推车从员工电梯推下去。
员工电梯的梯口有一个坡度,每次推车上下都要特别注意。
刚巧他们这一拨人要下去的时候电梯里同时挤下了两辆推车,还勉勉强强塞进了四个人。裴系青在外边儿,先走出来为他们推车方便,去开电梯口旁边那个门,结果那个自动门不知怎的好像坏了,需要人扶着才行,他便半蹲下去拿过旁边的橡胶门阻,想将要闭合的门顶住。
惊呼声从身后传来。
他尚未转身,就感觉身后有东西大力撞了一下他的背。餐车发出哐啷一声巨响,有东西从上面倒了下来,他还没得及反应,半起的身形往旁边晃了一下,十来斤重的自助餐炉直接砸在他没来得及收回的小臂上。
等几人都将推车弄出来赶过去看的时候,裴系青的左手脱力的垂在身侧,旁边是一台连盖子都摔出去了的餐炉,已经微微变形了,连地砖都被砸出几丝裂缝。
他的左手不自觉发着抖,额头疼出一层薄汗,已经完全使不上力气了。
去医院拍了X片,桡骨远端骨折错位,需要手术进行复位和内固定,后继的治疗费用和所花费的时间已经不能支撑他在酒店里再干下去。
工伤可以赔偿,但后继申赔过程比较繁琐,且骨折的治疗时间太长了,他在这期间没有办法进行体力劳动,做兼职赚来的钱也只是杯水车薪。
短时间内二十万的计划更加遥遥无期。
他思索了许久,几度盘算,发现自己实在没有办法凑齐这些钱,终于在术后的第三天拨通了一个号码。
“嗯…我以为你不会拨通这个号码的,”陆明州眼含笑意,补充道:“或者说短时间内不会?”
秘书敲了敲门,将一份文件送进来。
陆明州松了松领口,向她做了个手势,继续道:“怎么?”他的声音微低,就像在和一位很亲密的朋友在谈话:“你是遇到什么困难了么?”
秘书拿起他桌上的咖啡杯,又转身出去了。
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只听到他笑了一下,“这个当然可以,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裴系青右手握着手机,闻言轻轻呼出一口气:“什么?”
那边道:“你陪我吃个饭吧,可以吗?”
裴系青没有答应,他能看出对方的意图,食指在手机壳上慢慢转了一圈,半晌失笑:“这可能没办法,陆先生,”他脸上带着无奈的笑意,“我现在,包括将来的一个礼拜左右的时间,可能都会在医院里度过了。”
——————
陆明州推了应酬,下了班就往医院去。
他提前问过了在哪个医院,不紧不慢的去了趟花店,挑挑拣拣要了一束康乃馨,又在半道买了一个看起来华而不实的果篮,提着上了楼。
医院里有他不喜欢的消毒水味,但他通常不会把喜恶和情绪都写在脸上,面色轻松的推开了一个病房的门。
病房里不止裴系青一个人,他坐在床上看着手机。陆明州把水果篮放在床边的小柜子上,裴系青这才惊觉有人来看自己,匆匆抬头,两人对视了一瞬,和整个病房都格格不入的陆明州朝他斯文一笑:“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可以。”裴系青似乎忽然有些拘谨,将手机倒扣在枕头边,半靠着床头,脊背有些绷紧。
他把被子往旁边收了收。
“怎么忽然就伤了手?”
“被餐车给撞了,”裴系青笑笑:“然后餐车上面的自助餐炉砸下来。”
陆明州端详片刻:“这么不小心啊。”
“是啊,”裴系青似乎更无奈了,“我甚至不知道背后的餐车是怎么从电梯里遛出来的,他们说可能是轮子松了,可能是餐车太重了没刹住,总之就是这样了。”
“后背也撞到了?”
裴系青点点头,听见对方问:“方便看一下吗?”
他迟疑了一会儿,见陆明州面色清明,并没有其它的意思,便微微侧过了身,“我用一只手可能撩不起衣服。”
陆明州意会,将他的病服后面小心的抬起一截,这个举动对于刚认识不久之间的人来说还是过于亲密了,他看见对方背后的一片皮肤起了层细密的小疙瘩,掩在衣服后面是一大块儿的淤紫,周围泛着青,看起来被撞得着实不轻。
“上过药了吗?”
“已经上过了。”
“看起来确实挺吓人的。”陆明州放下他的衣服下摆,视线里最后一截流畅的背部线条被宽大的衣服遮住,他在心里啧了一声,“我觉得不管是不是意外,你都应该去找酒店,找一下当天电梯里的监控。”
“这是……”裴系青目露迷茫:“什么意思?”
“这也算是给你自己一个交代,当然,要是你觉得太麻烦的话,那就没事了。”
见他好像在沉思,陆明州笑了笑,“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裴系青下意识道:“这怎么好意思——”
陆明州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柄小刀来,拆开果篮拿了一个苹果,“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
裴系青不知是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还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安静下来。病房里的另外两个病人不知道是不是在睡觉,反正就没什么动静,一时只有陆明州慢条斯理削苹果的沙沙声。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拿刀的时候分外好看,裴系青便盯着他的手走神。
“为什么忽然就要借钱?”陆明州将苹果皮削出长长一条,“你是不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跟我说。”他说:“就算是为了答谢你之前,我也会帮你的。”
“你说想要借四万,其实我可以直接给你,不过你可以跟我说说你的难处,说不定我可以帮到你呢?”
“陆先生,”裴系青看着越来越长的苹果皮:“你对谁都这么热心吗?”
“当然不是,”陆明州动作不停,“只是对你而已。”
这句话已经可以算是明示了。
裴系青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接别人的话。
“你应该是田心村的本地人吧,看你对那里的地形很熟悉,会在晚上出门。”
“算…是吧。”
陆明州又道:“你的家人在哪儿?是家境不好吗?”
“……”裴系青沉默一会儿,忽然短促的笑了一下,“家境挺好,甚至还开了一个农庄呢。”他避开了家人的问题。
“那为什么要这么仓促的只身跑出来打工,”陆明州似乎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窘境,“还要上班上得这么辛苦,甚至受了伤也没跟家里说吧?”
毕竟除了他,好像并没有其他人有来看过裴系青的痕迹。
苹果皮被完整的削下来,陆明州将苹果均匀的分瓣切开,递到他唇边,裴系青望着他眼底仿佛已经有所洞悉的神色,张唇将苹果含进嘴里,“因为富裕是他们的,我仍旧负债。”
原来并不是真正的家人,陆明州往自己嘴里也放了一块苹果,“那你这么努力的出来赚钱,是为了摆脱他们吗?”
“说不上摆脱,”裴系青垂下眼睛,退了一步:“只是脱离的条件罢了。”
陆明州真正笑起来,好似谈判将到达最后一步的胜券在握,“那你在现实里真正还欠多少?”
“二十万。”裴系青吐字清晰。
陆明州放下苹果和刀,用纸巾擦拭着指缝里的汁水:“二十万,会不会太少了些?”
裴系青:“就二十万,多的我也要不起了。”得到的越多,需要付出的代价也越大,他不认为自己付得起这个代价。
“好吧。”陆明州有些遗憾似的扔掉手里的纸巾:“二十万,”他扳过裴系青的下巴,蜻蜓点水般在他的唇上极轻的印了一下:“成交。”
陆明州施施然离开。
裴系青收回面上的茫然和挣扎,躺回床上点开了手机里的日历。
四万的“鸿沟”一抹即消,整整五年的努力抵不过一句“成交”,也不知是对他那五年挣扎的奖励还是嘲笑。
手指冰凉,他用指腹摸了摸自己的唇,忽然自嘲一笑。
晚安,黑魔仙小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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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二十万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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