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兰掩了身形,隐在屋外的偏僻处,待到赴宴的女宾散场离开,方才进入房内,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奉与姜阑。信封纸质精细,印有暗纹,不仅市面上没有,就连在顾景曈的书房中,姜阑也从未见过,想来是皇亲国戚的专供之物。
聂林燕见到那信,一下便认出正是芷瑰公主寄与她的那封,下意识缩了缩脖颈,惴惴不安地垂了头,指尖绕着帕子绞来绞去,一副等着挨训的鹌鹑模样。
“我此前一直觉得奇怪,我与聂小姐无冤无仇,聂小姐为何如此针对于我?甚至不惜专程设下此局,要毁我清白。方才你们于宴上作弄于我,无人注意到我的贴身侍婢,我已支使她悄然离席,于聂小姐书房中寻到了这封信。想来写信之人,便是今日之事的幕后主使。”
姜阑慢条斯理地拆启信封,缓缓抽出信纸,手腕一沉将其抖开,垂眸浏览信上内容,待看至落款时,不由得勾唇轻笑:“我道是谁有这样的手笔,原来是芷瑰公主。”
“聂小姐,前因后果我已从信上看得分明。你父亲是太仆寺少卿,掌马政之职。芷瑰公主瞧不上你,觉得你只是个马夫的女儿。她让你替她办成此事,便抬举你进入她们京中贵女的圈子。”
言至此处,姜阑冷笑出声:“你本性不坏,只是糊涂得厉害。芷瑰公主再怎么金尊玉贵,到底囿于后宫,又能予你什么好处?你好生想想,今日若我真出了什么事,顾相一怒之下,且不说你父亲头上那顶乌纱帽,你全家的性命是否能保住都尚未可知!而你巴结攀附的芷瑰公主,又是否有能力干涉朝堂之事,以一己之力在圣上面前保下你父乃至整个聂家?”
聂林燕经她提点,方才知晓其中利害,顿时后怕得冷汗直冒。芷瑰公主不过是后宫女儿家,如何干涉得了圣上的决断?且不说能不能,她会不会去怕是也两说。这位殿下素来刁顽,过河拆桥、兔死狗烹的事干得得心应手,只怕到时候巴不得弃她聂家于不顾。
她这番举措险些累及家人,聂林燕慌了神,急忙恳求道:“确是我糊涂蠢笨,还请姜姐姐原谅我这回!”
“今日你也受了连番惊吓,权当给你长个教训。往后做事,需三思谨行,莫要再动恶念。”姜阑见她吓得小脸苍白,安抚性地拉起她的手,触感一片冰凉。姜阑无奈轻叹,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捂热。“你若能做到,我便当什么也未曾发生,半个字都不会同顾相提起。”
聂林燕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力回握住她的手:“姜姐姐,你真好。从前我们总在私底下偷偷说,不知顾相是怎的瞎了眼,才能将你领回了府去。现下我却觉得,得妻如此,分明是顾相的幸运。”
姜阑垂下了眼帘。哪有这样的事,从始至终,都是她配不上她的景曈哥哥。
“芷瑰公主瞧不上我,我也瞧不上她!成日里趾高气扬的,我看不惯她许久了!我此前只是不想被孤立,才想求她容下我。”聂林燕眼眸亮晶晶的,像是藏了闪烁的星辰,“姜姐姐,往后我还可以约你出来玩吗?”
“当然。”姜阑含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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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诏此次前来,除了和谈以外,还有联姻之意。
南诏太子虽已坐享东宫之位,往上却仍有位德才兼备、众望所归的皇兄,与他有一争之力。而端惠公主乃中宫嫡出,身份尊贵;又文可谋略,武能用兵,若能求娶为妃,定会于夺嫡大有助益。
是以他乘春猎之机,与端惠接触亲近。
辰时,端惠身着暗红窄袖劲装,背好装满的箭囊,正欲挽弓上马,入林开始今日的狩猎,却听得南诏太子叫住了她。
“端惠殿下不如与孤一同围猎。猎场中不乏凶禽猛兽,您一个女儿家孤身前往恐怕危险。孤自当竭尽全力护公主周全,狩到的猎物也能分您一些。”南诏素来便是以骑射立国,他作为太子,更是其中佼佼。在南诏,武力越强的男子越能受到女子的青睐,待他向端惠展示一番,定能俘获她的芳心。思及此处,他竭力做出一副温和的姿态,眼眸中却已满是志在必得。
端惠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对方语气中的高傲姿态让她觉得不悦,但此事往小了说只是男子对女子的邀约,往大了说便是两国邦交,总不好驳了对方的颜面。她牵动唇角生扯出一个笑来:“那就有劳太子殿下了。”
她狩猎时喜好独行,南诏太子却偏偏前呼后拥。不仅有眼尖的仆从负责替他指明猎物踪迹,他每每猎到一物,更有随从欢呼祝贺,称他“英明神武”、“武星降世”。
南诏太子眉眼间尽是得意之色,回首望向端惠,却见她始终面色淡淡,并无半点对自己的仰慕之意。
实际上,端惠今日很不尽兴。她每发现一个猎物,还没等提起弓,便听见南诏聒噪的仆人指示方位。
“太子殿下,东北方向灌木后有只黄麂。”
“殿下,南面草丛里有只兔子。”
“太子殿下,有只白鹿躲在东边两棵桦树之间。”
“……”
她默默地垂下了手,将弓重新背了回去,仆从们都已经指名道姓地叫“太子殿下”了,她要是再出手射箭,倒像是抢了他的猎物。
南诏太子亦十分不解,这招在南诏的时候百试百灵,怎么端惠却好似没看见他狩猎时的英姿。
南诏太子回到营帐,召来了谋士,请他为自己解惑。谋士略略思索,猜测道:“臣听闻大盛女子不喜骑射,以德行才学为重,更爱琴棋书画、风花雪月等雅致之事,不如殿下试试邀端惠公主前去赏月观星,夜谈诗书?”
南诏太子深以为然,若有所悟。
戌时初,他到了端惠的营帐外,请人通传邀她出帐一见。此时端惠正于灯下持了本书细细翻看,听了通报无奈叹息一声,搁了书册出来见他。
端惠福了福身,与他见过礼,启唇问道:“夜已深了,太子还不休息吗?”
南诏太子笑道:“孤见公主帐中还亮着灯,应是还未就寝,便想着邀公主一同赏月。”
“太子见谅。”端惠致歉道,“并非我不愿赴约,只是孤男寡女深夜共处,实在不合礼法。”
南诏太子本就不是和顺之人,一日之中接连两次受挫,已然耗尽了他的耐心,再难维持温文的表象,语气不由得强硬起来:“我们南诏没有这样的规矩。孤如今千里迢迢来访大盛,大盛的公主便是这样待客,连这点面子也不愿予我南诏吗?”
端惠秀眉轻蹙,正欲解释,只听一人话中带笑,朗声而至:“寂夜赏清月,太子殿下真是好雅兴!都说入乡随俗,既然身处大盛境内,殿下是否也该对大盛的习俗保有最起码的尊重呢?”
来人正是谢元清,他卸下了白日里所穿的轻甲,沐浴在月光的清辉下,整个人的轮廓都显得柔和了不少。
南诏太子被人指摘,愈发不悦:“你又是何人?孤与公主说话,你随意上前打扰,这便是大盛的规矩?”
谢元清行了一礼,回道:“臣乃大盛一品骠骑大将军谢元清,围场中值夜巡逻诸事皆由臣负责。常有刺客趁春猎之机行刺陛下,故而戌时之后便是宵禁,太子殿下还是不要随意走动的好,以免显得形迹可疑。”
“你!”南诏太子给他气得不轻,拂袖而去。
端惠目送南诏太子走远,又瞥了谢元清一眼,轻笑道:“本宫尚不知谢将军这样会唬人。巡夜?这不是禁军的活儿吗,什么时候成了谢将军的职务?宵禁,这又是何时定下的规矩?”
“臣好心替殿下解围,殿下却只顾着拆穿微臣。”这话听着似是叫冤,上扬的尾调却透着说不出的明快。“殿下分明不想同他相处,为何不直截了当地拒绝?”
“他为何要刻意接近本宫,将军心里不清楚吗?”端惠面上带笑,笑意却不及眼底,轻声的话语在谢元清耳中不啻于一声响雷,“他想要本宫和亲,嫁去南诏做他的太子妃。”
谢元清闻言心头大震,不由得提高了声调:“那就更得离他远远的了!和亲的公主过的都是什么凄惨的日子!难不成殿下竟然愿意?”
面对已知的漫漫前路,端惠没有丝毫恐惧与抗拒,她语气坚定,目光从容,仿佛保家卫国的热血战士:“谢将军,本宫乃大盛嫡公主,出生于皇家贵胄,自小享万民供奉。既然享受着普通人从不敢奢想的荣华富贵,自然也该一肩担起皇家儿女的责任。我大盛若与南诏联姻,可保两国数百年邦交友好。本宫身后乃大盛子民,本宫责无旁贷。”
谢元清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眉目英挺,身姿如竹,有不输须眉之能,本可以拥有光辉灿烂的人生,却就这样坦然地笑着,接受了她的命运。
流转的月光下,她比明月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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