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越过窗外的翠竹、穿过雕花的窗棂,在青砖上投下一片日影。顾景曈趴在榻上,垂眸翻着一本《天文星占》。
仲明进来禀报,一见自家主子这模样,忍不住失笑:“大人从前是连戒尺也没挨过一下的,难得见您这般狼狈。”
“如今真是长本事了,竟笑话起我来。”顾景曈假意训斥了一句,搁下手中书卷,询问道,“说吧,什么事?”
仲明答道:“柏祭酒在府外候着,说是想来看望您。”
“他哪里是想前来探望。”顾景曈冷笑出声,“他知晓我有意提携,才让他暂时坐上了这国子监祭酒之位,这是过来知恩图报的。让他走吧。”
仲明不由得困惑:“大人曾说过,想要于朝堂之中立足,便要发展自己的势力。如今柏祭酒有意投诚,大人为何不见?”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可知圣上为何免了我的职?”
“不是因为大人朝参去迟了么?听圣上的意思,等大人伤养好了,便可以官复原职了。”
“此事并无例法可考,如何惩处全凭圣上心意,圣上不过借题发挥罢了。”顾景曈摇了摇头,轻叹道,“圣上对科举新制十分看重,既要选贤举能,又不能再是‘顾、谢二党’之流。故而圣上也将谢元清谴离了京城,以防我与他插手此事。”
被提点一番,仲明幡然开悟:“所以大人此时要与柏祭酒撇清关系,免得有干预科举之嫌?”
“不错。”顾景曈的唇角浮起淡淡笑意,重又拾起了书册。“在闱试结束前,我这伤都不能好。再有任何同僚前来,都告诉他们我在养伤,不便见客。”
泛着清凉气味的药粉撒在姜阑的伤口上,柳盼滢放下药瓶,轻柔且熟练地替她缠上裹帘。她手上动作不停,心中却愈发疑窦丛生。
从濯洗伤处到上药,姜阑不仅未曾发出一声痛呼,甚至连眉头也没皱过一下。
柳盼滢状似不经意地道:“想不到姜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倒是很能忍疼,甚至胜过许多习武之人。”
姜阑如何听不出她话语中的试探,只轻飘飘地回道:“我生来便是如此,对疼痛的感知较旁人弱上许多。”
“说起来,沈老板也是极能忍疼的。他昨夜受了那样重的伤,都不知道是怎么强撑着把人护下来的,今日竟又像没事人似的去刑部接姑娘了。”柳盼滢一面说着,一面帮她整理好里衣的系带。“姑娘可问候过他的伤势了?”
姜阑闻言一怔:“……他并未同我提起他受伤之事。”
“是么?”这下连柳盼滢也有些惊诧了。
沈空青对姜阑的情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昨夜若她和蒋辰安再去迟一步,只怕他已是刀下亡魂了。他负伤极重,最险的一处离命门仅有半寸。
他这般为她拼命,竟丝毫不在她面前邀功。
“烦请柳姑娘唤蒹葭和白露进来,为我梳洗穿衣。”姜阑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眸中有些许无奈与担忧。“我去看看他。”
“她俩虽是姑娘贴身的婢女,到底没伺候过伤员,手底下没个轻重的。”青莲纹锦缎绿罗裙早已熨好了,叠在黄花梨衣盘中。柳盼滢取了过来,笑盈盈地替她穿上。“这点小事我来做就好。”
“有劳柳姑娘了。”
“举手之劳罢了。”柳盼滢拣起案上的碧玉簪,将姜阑的发丝挽起,又道,“至于沈老板,姑娘倒不必特意去瞧他。他一直守在院中,我进来时已看见他了。”
言罢,她举了铜镜到姜阑面前:“姜姑娘看看,可还满意?”
姜阑勾了勾唇角,称赞道:“柳姑娘的手好巧。”
柳盼滢将案上的物件归置好,含笑退下:“那我这便去请沈老板进来。”
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姜阑的眸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迫切地密密响起,是沈空青大步而来:“师……”
姜阑抬起手指,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语调却未有丝毫异常,仍是含着些许笑意:“听说你伤重,怎么还这样风风火火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执起画眉的黛石,在案上写了几个字:隔墙有耳。
沈空青会意地点了点头,答道:“大夫已替我看过了,没什么要紧的,姜姑娘不必挂心。”
“到底是为救我受的伤,你若不好生将养,我愈发愧疚万分了。若有需要的药补,尽管吩咐他们去采买。”
沈空青一一应下,出言调侃:“那我可要趁机讹姑娘一笔。”
“沈老板不愧是生意人,”姜阑佯作叫苦,“连多年好友都不放过。”
约莫一炷香后,姜阑抬手抹去了案上的字迹,嗓音也冷了下来:“走了。”
“偷听的是柳盼滢?”
“应该是她。”
“她是姓顾的找来的,莫不是他的意思?”
“景曈不是这样的人。”姜阑毫不犹豫地否定了他的疑虑。
“师父一味护着他,可他却未见得有多在意您。”提起此事,沈空青便有些忿忿。“师父出事以后,他竟还有心思召来柏司业,商议出一份新的科举考卷。”
姜阑把玩着手中的黛石,凝神思索半晌,终于了然一笑:“原是如此。”
见沈空青面上茫然,她耐心引导道:“若要让刑部放了我,最紧要的是什么?”
“查清真相,找到证据?”
“自证清白确实是人下意识就会做的事情,所以我当时留下了陷害我那妇人的线索。”姜阑继续道,“景曈的思虑却比我更深一层。
“于朝堂之上,真相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利益——君王的利益、臣子的利益。
“究竟为何会闹出这样一桩事?无非是景曈一力推行科举之制,以真才实学选官;谢党不愿让这些与世家大族毫无牵扯的人进入朝廷,以免动摇他们的势力。这是臣子的利益。
“而圣上想肃清朝堂,景曈要做的事本就是他的授意。这是君王的利益。
“所以最紧要的,是让科考如期举行。”言及此处,姜阑垂下眼眸,轻轻擦去指尖沾上的墨色,神情淡漠得像是在拂去微末尘埃。“至于其他的波澜,圣上自然会压下去。”
沈空青望着她削葱般白皙细嫩的手指,苦笑道:“师父好容易才走过千手阁中的风雨,如今又为着那顾景曈,被卷入更深的诡谲争斗中。”
“哪里就怨他了?”姜阑轻笑着摇了摇头,“归根结底,此事是我太不小心了,该说是我拖累了他才对。”
她说得轻巧,仿佛她自己受过的罪只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可她到底捱了刑部一日的折磨,脸色早已苍白而憔悴,嘴唇也干裂得厉害。
沈空青留意到她杯子的茶饮尽了,又提起青釉瓷壶替她续上:“您被押入大牢的时候,徒儿都快急疯了……”他的手有些发抖,壶盖与壶身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姜阑扶住他的手,替他稳住茶壶,柔声安抚:“你的功夫都是我教出来的,还替我担心什么?刑部那些人哪里困得住我,若真到了要我性命那一步,我还不会逃么?”
沈空青抬眸,定定地望向她,问道:“师父果真会吗?”
这句话语调虽轻,却重重叩问在姜阑心上。
她会吗?
为求生存而从刑部越狱,将所有的烂摊子扔给景曈解决,全部的后果留给他一人承担。
她翕动着唇瓣想要应下,却又难以说出那个违心的答案。
茶水从杯中满溢出来,漫到几案上。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乱我心者,情之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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