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至世族大夫,下至贩夫走卒,醉酒之后大抵都是要吐些心里话的。
那久居深宫地库的九潭春酿,原是醇香和煦,一杯下去,满面微醺,心有飘飘然,却被这剑拔弩张的宫宴,和着噼噼啪啪的火炉,激起了三分藏于阴暗幽室的愤懑,入喉者难免共情。
“忍无可忍!”
阿朵微微侧头,躲过尹老头子激动的唾沫星子。
即便是位极人臣,总领国政,尊享太师,亦是不能免俗,几杯酒下肚,就敢在宫廷宴上仪态尽失,破口大骂。
“北靖蛮夷之邦,国祚微薄,野性难消,我大盛百年基业,血统纯正,聘一个外族为皇妃,徒惹天下耻笑!”
“自诩礼仪之邦,公然撕毁止戈盟约,发兵北靖,岂不是更让人耻笑?”阙歌舒也醉了,全然忘记自己战败国使的身份,紧攥酒杯撞翻矮桌,踉踉跄跄冲到尹时面前,酒水抖进了太师白胡子里。
尹时老脸涨得通红,反嘴道:“还不是北靖欺人太甚!你还我安台十四州来!”
输人不输阵,尹时吼得中气十足。
这下可彻底点着了火。
你骂我侵占国土无耻,我骂你趁乱偷袭卑鄙,你骂我野人自立会遭天谴,我骂你武夫篡位遗臭万年,你骂我野蛮无理,我骂你虚伪至极。
外面天寒地冻,里面热火朝天。
两国重臣,当着一国重臣们的面互揭老底,连儿子尹泉上前去劝,都被激动挥舞手臂的老太师一拳打在脸上。
尹泉忍无可忍,不敢对老子发火,满腔委屈全都涌向嘴皮子,夹枪带棒对北靖人招呼了过去。
北靖又怎甘示弱,拽着人回骂,于是战火连成一片,吵成一锅粥。
刚刚大殿上的那点破事儿又拿出来讲,盛国找北靖公主拖延行程、迟了近一个月才来觐见的茬儿,北靖就挑盛国怠慢公主,连行宫都没建好,委屈公主住在破驿站的刺儿。
局势当前,北靖捏着鼻子认了,盛国得了数不尽的金银珠宝,牛羊车马,随从女使,甚至还有三座安台城池舆图的乖,腆着脸说不再计较,愿修两国之好。
本该是和谈后的欢宴,光启帝丢下一句“愿宾主皆欢”便拍屁股走人,留下这些去年还互相问候对方父母安,战场上能打出狗脑子的人共处一室,喝了酒,憋不住火气动动嘴,可以理解,只要不动手——
阿朵再次侧头,躲过角落里飞出来的酒盏,几经深呼吸,面容依旧控制不住地转向阴云密布,她弯腰抄起木案上的玉瓶,加入了战斗。
老贼,叫你们瞧瞧野人的战斗力。
玉瓶精准在偷袭者头上炸开时,阿朵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她本也不是纯粹的“野人”。
她的母亲前北朝公主,知书达理,温柔娴静,要不是被南国的大盛欺负到亡了国,怎会一气之下带着整个皇族投靠北狄,双手奉上无数财宝和尊荣,只求北狄借兵把盛国的姜华雄脑袋砍了挂在北朝皇帝的坟头呢。
可惜姜老皇帝不争气,没等北狄南下的战火烧到皇城,自己先蹬腿儿嗝屁了。
他那孝顺有加的儿子姜相惟匆匆即位,转头便将一纸求和书送到了她父王万俟律手里,附赠已经沦陷的安台十四州舆图,卑微地尊她父王为“皇兄”。
彼时她母亲病逝,她爹忙着收拢残部,建立北靖国,头一次被这么大身份的人溜须拍马,就这么愉快地……答应了。
十年,足够盛国休养生息,却不够北靖摆平北方,其实尹时所言也不是皆错,野蛮之邦,不服管教,总有一些人,想着割据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称王称霸。
自她记事起,王宫就是空的,满朝文武都在四处平定叛乱,父王不在,王兄不在,她也不怎么回去。
北靖的朝堂上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生为万俟子嗣,女儿当儿子养,儿子当牲口使。
全都焦头烂额。
于是等她父王反应过来南方已经足够兵强马壮时,盛国主将周伯庸的马蹄子已经重重踢在他屁股上了。
那天她正想着怎么反攻才能把周伯庸的腿打断,一张圣旨送来,她和阙歌舒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打包送给了盛国。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后悔起来。
不该意气用事,派拓跋查那个只会慷慨激昂的废物去守粮道,王兄好不容易扛下周伯庸主力,却因她的决策失误,兵败如山。
更不该仅率一队轻骑便去偷袭周伯庸故布疑阵的大帐,反被包围,王兄率兵救她出来,重伤昏迷,九死一生。
被拦在帐外,热水盆进去,血水盆出来,她自始至终都没听到王兄吭一声。
若非悔恨交织,一时糊涂,她又怎会同意嫁入仇家来缓解战事。
在南下和亲之路上她想回去,很快就被拦住,阙歌舒语重心长地让她体谅大王苦心,对付东朔他已分身乏术,大王子身受重伤,暂时无猛将可用,南国这边决不能再出乱子,她去盛国,就是要稳盛国的心。
想到王兄,她妥协了。
到了盛国,她很快发现自己受到了欺骗。
盛国宫变,姜相惟忙着镇压叛乱,无心再战的消息没多久就会传到边塞。
只要再坚持几天,她们就能守住了!
嫁妆降书早已摆在光启帝案前,倒叫他白捡了个便宜。
冲动,都是因为她冲动。
玉瓶滴血,她踹了踹脚边装死的人,恶声恶气问:“哪个是郭勉?”
那人痛苦捂头,不敢再招惹她,毫不犹豫指向盘龙柱后面举着小壶扬脖倒酒的礼部侍郎。
牙关抖动,阿朵紧盯着那优哉游哉的轻松身影,玉瓶捏得发紧。
“啪!”
碎裂声炸在耳边,锋利划过手背,郭勉吓地掉了酒壶,猝不及防被撞了个满怀。
酒气合着陌生的气息近在咫尺,疯狂往鼻孔里钻。
“告诉我!”
郭勉不敢去捂疼痛的手,后背与盘龙柱贴得严丝合缝,不知这唱的是哪一出,磕磕巴巴问:“告、告诉什么?”
阿朵恶意满满地揪起他衣襟,逼迫对方不得不附耳过来,将她的话听得仔细,“是谁告诉你,忽兰公主自幼养在王廷,深得北靖王宠爱,娶之可安天下?”
就是这个人向光启帝进了谗言,让光启帝给父王发信,说想停战?有本事把万俟朵送来和亲啊!
光启帝本意是羞辱她父王,哪成想北靖真的把万俟朵送来投降了!
“公主冷静,冷静。”郭勉大气不敢喘,双手举在胸前,却不敢硬把自己从阿朵手中薅出来,“公主盛宠之名,在下一直略有耳闻,略有耳闻,我也是忧心战祸,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我不信你的鬼话!”心情烦躁,阿朵重重将人怼回柱上,撞得郭勉发蒙,眼睛一翻,竟直接晕了过去。
阿朵将人提到眼前,发现问不出什么了,便用力拍拍他的脸,低头咯咯一笑,轻声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
她踢开酒壶,一溜烟从大殿窜了出去,眨眼间便不知所踪了。
被丢在地上的郭勉趴得安详,心想着闹剧不止,不如就在此角落休息一下,却有人扰他闲情。
“你怎么不还手?”清亮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大满意。
郭勉捂着半边脸抬眼,果见一袭绣金线的青袍挡在眼前,他也不起身,就着这个姿势尴尬摆手,“这是一只不讲道理的母老虎。”
北靖民风剽悍,连女人力气都这么大,他一介除了笔杆子什么也拿不起来的文人,实在遭受不住。
姜澜蹲下身,宽大的狐裘里传来一阵清沁的气息,郭勉吸吸鼻子,还有心闲聊,“殿下不是被禁足了吗,怎么还能溜去喝桃花酒,也不怕陛下责备……给我留一口了没?”
他的话在对面逐渐压低的眉眼中转了个弯。
“没。”姜澜拨开他血迹干涸的手,万俟朵留下的五指红印嚣张至极地展现在白净的脸上,端的是触目惊心,万分凶残。
他微红的薄唇微抿,鼻腔发出不满的轻哼,“北靖野人。”
“谢殿下替小的打抱不平。”郭勉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随后沉默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询问:“她不会去我家找我爹了吧。”
一瓶上好的活血化瘀膏落入怀中,再抬头,那低调如游魂般的六殿下已经起身,轻飘飘的声音和着冷风传进耳朵,还带着甜丝丝的桃花酒气,“我猜她不至于跟一位老人家计较吧。”
郭勉捧着小瓶子,露出不信任的表情,一锤地,“那可是你的干外公,竟然这么放心让他落入那母老虎手中?”
心里久久憋着一团火,烧得阿朵喘不过气来,她没饮多少酒,却头昏沉得厉害,本能寻着路线走走停停,翻墙越街。
她想找个能歇息的地方待一会儿,可到处都是皑皑雪迹,行人寥寥。
好不容易拦住个打更的,本想问驿站,脱口却道:“鸿胪寺卿住哪?”
一个衣着单薄,妆面精致却苍白,脸上尤带泪痕的女子半夜三更不回家,拦路问官家住处,打更的不敢猜测,却禁不住窥探到秘辛的好奇心,将人带出了三条街,停在一处高门阔府的门匾下。
“郭府”两个大字格外瞩目。
打更的问阿朵:“姑娘,可要叫门?”
阿朵摆摆手,哼哼一笑,一个箭步便跃上了墙缘。
郭宠不在房内,趁着夜景踏雪寻梅,好不自在。
“父亲,灯暗了,明日再看吧。”
“你且挑了灯芯给我,径自睡去,我兴致了尽,自回卧房。”
冷风卷着雪碴子钻进鼻孔,阿朵等到那妇人模样的女子离去,正欲起身。
提灯老人忽而悠然沉吟:“时光荏苒人已老,岁月匆匆心未宁,期盼吾儿早归来,共赏梅花乐无穷!”
阿朵表情一木,什么臭诗篓子。
郭宠负手吟罢,表情陶醉,抚掌自夸,“妙,妙啊!”
一把年纪,诗没长进,官也没长进,自从二品的礼部尚书做到了从四品的鸿胪寺卿,还敢称病告假,反倒有闲情逸致在这儿作十年如一日的烂诗。
阿朵吸了吸鼻子。
可这样没什么用的人,都会为了保护儿子豁出性命呢。
北靖压制盛国的那些年,他持节周转两国之间,受尽侮辱也能一笑而过,唯独在幼子有危险时寸步不让,拼了两国建交破裂,也要以命相搏。
而她的父王,仅凭盛国一纸指名道姓要她和亲的国书,就让她身陷囹圄。
瞎眼的老东西,到底是从哪里看出她深受父王宠爱了?
冷风吹得人眼眶疼,久坐墙头,浑身发凉,阿朵眨了眨眼,勉强打起精神,想起自己是过来做什么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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