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和你都明白,我不爱纳斯科维克,我也不恨纳斯科维克,我只是出生在那,我在那长大,像是我身上的一个器官,价值不大,但离了它我就活不下去了。
我会开始止不住地胡思乱想,人生的意义何在?即便我们生前腰缠万贯,开豪车住别墅娶明星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我们都要面对死亡。在死亡面前我们都是无力的囚徒。死亡会一律平等地袭击我们为数不多的回忆,攻陷我们藏匿许久的缺点,在最后时刻不停地告诫着濒死之人,这一切都没什么意义。
有一个规律为我们熟知,那就是学校的破烂程度并不完全代表着本校的每个学生的破烂程度,这是每个大学老师人手必备的圣经,几乎全都用来忽悠那些整日沉浸在互联网中无法自拔的21世纪精神病人。很幸运,我和亚伦还不至于完全掉进时代安好的捕兽夹中,我们幸运地拥有诗文,音乐,这些解救我们。
我曾说过,亚伦和西迦伦的感情总是不那么顺利,他们经历别离,重聚,吵架,流泪,然而可惜之处就在于,大三的那个暑假他们二人终于因为一些无法调和的矛盾而最终走向了分离。西迦伦总是苦苦哀求着亚伦千万别回来,就算是去大陆看看也好,也千万别再回到纳斯科维克。纳斯科维克已经如同一具即将下土的棺材了。可亚伦不答应,他非要学那些先贤一样扎根故乡发展些什么谋生的手段来。为了阻止他,西迦伦不惜举刀相向。
后来有段时间亚伦沉默寡言的,不知是在思考着毕业后的法门还是揣摩着要带西迦伦离开那个鬼地方。再后来,亚伦一声不吭地去了大陆,并且他只告诉了西迦伦一个人,而我还是在毕业数年后才一并收到了他们二人的消息。他们的信件里说尽了离开学校后的酸甜苦辣,多数是有关爱而不得的故事与经验,读来让人无话可说。其实说实话,这也只能代表亚伦在那段时光内的总的一个想法,这代表了他与西迦伦在大陆的那几年内的大纲,即便后来西迦伦终于因为无法支撑下去而重新回到了纳斯科维克过上了养老一样的生活,这件事说起来要是真和亚伦没什么关系,没人会信。
说白了就是,亚伦这个单身汉在大陆至少住了有十五年,我大概是在毕业后的某一个圣诞节曾回过纳斯科维克探亲,而在此之前我一直试图在岛上维持下去,最后还是受到了亚伦的吸引,放下一切后轻装上阵,去了大陆过日子。我把一些在过去几年内和亚伦来往的信件交给了西迦伦,我说这些东西说不定日后就是你和亚伦再次相认的物件,可西迦伦的那个眼神我铭记至今,说不上是难过,只是一些过度伤心后,无奈的放手。这就有点像我们纳斯科维克人的成人礼是一张离开纳斯科维克去往任何地方的车票。
有段时间我的睡眠状态不是很好,总是做梦,梦中的内容五花八门,全让我记下来发给了亚伦,诸如当年的下岗,老拉赫,经济危机,纳斯科维克的镇长。我们的那个镇长叫欧尔内格姆·乔纳瑟,是一个子女和老伴全部早亡的年过半百的老头。自杀于盖尔兰德的鱼类处理车间。这件事当时发生于我们的青年时期,分厂长马尔尼正是因为这样的大事而作别纳斯科维克前去了大陆,后来听说盖尔兰德逐渐不那么重视纳斯科维克了,一些旧厂房就那么烂在郊外,成为一代又一代纳斯科维克的孩子们茶余饭后探险和回忆的地方。
亚伦的回信之一说,他见到了马尔尼。他果真被资本主义教化成了一个恶魔,就像亚伦他当年翻阅他太姥爷的手记时读到的一个叫格宁的律师的所作所为。这两个人堪称是投胎转世的双胞胎,是思想高度统一的两个恶魔。
说不想家是假的。我问过亚伦,我说你对纳斯科维克的感觉现在是什么样的?亚伦的回答不变,依然是接近二十年前的样子。为什么呢?
我和亚伦虽说都在大陆过活,他却从来不让我去找他,只靠信件和电话联系,最多透露一点工作的信息。我们就这样像笔友似的彼此依靠度过大陆的日子,直到塔夫迪尔一封绝笔信把亚伦从大陆抓回岛上。
有时候我真的会感到莫名其妙,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例如他就写过一封信给我,信的内容是他从南向北的一次旅游,手记写得十分宽泛,像是小学生出游。更为奇怪的是,他的旅行日记是分批发给我的,每次一封,信与信之间每次间隔四个月,好像在说,你看,我这一年的工作重心是旅游似的。多少有些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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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这山倒是很像拉塞尔曼斯郊外的那座环形山。这个城市多山,曾在半年前来过一次,今天又来了一次。仍然记得上次是夏天,电视里的四十二度天气预报把睡在隔壁的一家三口折磨得不轻,尤其是那个小孩儿,哭闹地要回家,完全经受不住这样的高温烹煮。有关天气的抱怨从未在这栋酒店里停止过。但现在是冬天,冬天里的这座城市没那么多极端的天气,四处走走倒显得这不像是冬天里的城市。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上次的造访,无需任何移动,汗水自会从身上各个角落涌现。
直达的火车在某一大片路段上有三四个小时的隧道路段,此间,耳鸣无法被停止,列车穿行于窗外被薄雾轻轻包裹的山群里,有关耳朵里的鸣唱则和列车的速度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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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北方的第一感觉是不真实。此次直达的火车耗时八个小时——这里的凉爽如入天国。该省份的另一奇怪之处在于,一个北方省份拥有不少南方浪漫的海滨城市,与此同时随时涌现的海风丝丝入人心,就是能抓住或来避暑,或来生活的人群的心意。
自港口至另一城市的轮渡船耗时五个多小时,期间存在的诸如跟飞一路的海鸥,疯狂且能抚平躁动的海风,这让长期于南方居住的我眼前一亮。北方的一切都很北方,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南方的一切都很南方;熟悉的口音让人后知后觉这是自己的主场,让我不住地想起这片土地我曾在二十多年前住过。再度回味若干天前在南方身临其境的不可理喻的天气,发现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合乎情理。
海岸线长的好处之一是,走在街边或靠海的某处时,海风隔三差五就扑面而来。另外,一只海鸟于我的衣尾赏赐了一坨排泄物,而我却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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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天亮得太早了,四五点就走到了破晓的钟表。距离上次进澡堂子已经不记得多少年了,再度光临竟显得拘谨;搓澡台子的天花板上布满类似海水滴,类似细胞的镶嵌物,八号技师的倒影浮在其中——盐浴后的拍背声则类似时光穿梭机,疼痛和舒适并存的感觉似乎能让我回到那个万能的八十九十年代,而我则双臂自然下垂,整个人发呆,像一样商品,正在被八十年代的人揉搓成正确的模样,输送给了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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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能从亚伦的文字里揣摩出一些很重要的信息,例如说写下这些文字时他的心情如何,他定居的城市是一个怎样的形象,出发之前的生活是不是他想要的,在过去的旅行中他遇到了怎样的事情,拍下的照片是否令他满意等等。
其实我明白,亚伦变了,比起一个永远陪在他身边做一个倾听者身份的爱人,他更需要的是一个能为他提供情绪价值的东西,这东西可以是人,可以是小动物,猫猫狗狗,更可以是一本小说,总之不是小岛,不是坐办公室。生活对他的诱惑前所未有地变大了。
若是有人问他为何不会笑,我的回答是,他正是一个极难真正陷入开心状态的人。
你知道什么叫做不开心吗?这就叫做不开心,无论何时何地做着何种事情,情绪永远会在某一刻忽然开始涌现。他会毫无征兆地,一下子就开始思考人类的末日,太阳爆炸时的场景这样的问题。这也许就是天赋带给他的副作用。文学提供不了答案。文学没什么用,大家不靠想象生活。但在很少的时候,文学帮我们逃避。亚伦就是这样的人,永远在逃避,却又永远在靠近些什么让他着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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