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春分季节,清河的天总会飘些细雨,董祁平日最喜在这种天里,靠着姐姐听雨打窗户的声音,仿佛有一台钢琴在演奏,从远处拉出一条时间的胶带,投影着他们在一起相伴的二十载光阴。
可如今时针“滴答”的转动,细雨“咚咚”的敲击,医生一个接一个的来回进出,董祁再也听不出这些声音里的宁静。
走廊里的安全通道一闪一闪的冒着绿光,让他的心脏也跟着一阵一阵,他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但这一次却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种感觉很不好,特别不好。
董祁全身紧绷的,以至于手术室的门被推开,都没有察觉,直到医生出声:“你是家属吗?”
她听到声音立马起身,四肢的僵硬让她差点摔了个踉跄,只是仍然急切的奔向医生:“是!是!我是!我是家属。”
医生缓缓摘下口罩,道:“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她的求生欲太弱,伤口过深。尽早安排后事吧。”
心脏突然一紧,董祁半跪在地上,用一只手撑着地面让自己不至于栽倒。
另一只手抓着心脏,分不清自己是“心痛”还是“心”痛。
董祁发不出声音,但痛苦的心声没有在她的脑海中停下来。
妈的,董祁,你是有心脏病吗?
撑不住了,为什么这么痛?为什么这么痛……
姐姐,姐姐,姐姐……
我好疼。我好疼,我好疼……
姐姐。
好疼。
可是直到疼晕过去。董祁还是始终没有发出一句声音,她的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纸巾,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可眼泪却一大片顺着脸颊流下。
整整20年。
明明什么都经历过了。
明明自己说过自己不在乎。
不在乎姐姐变成什么样。
不管是渐冻症还是别的什么自己都不在乎。
自己可以照顾她一辈子,自己愿意,自己愿意。
可那个雨夜,那次争吵。
也是董祁唯一一次对着荀瑶失控、怒吼。
“你什么都不要去想,我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在乎,我可以照顾你后半辈子,你不要做傻事,我求你别离开我,我只有你别离开我。”
绝望的、痛苦的、崩溃的声音。
沙哑的声音。
董祁双手死命的摁住荀瑶的肩膀,像是害怕她现在就要离开一样。
他拼命的缓和了自己的语气,再次开口盯着荀瑶,道:“为了我活下去,好不好?为了我活下去,姐姐,求你了,不要……不要离开我,我不在乎。”
荀瑶开口,“我在乎。”
“什么……”,董祁像是怔住了一样。
荀瑶再次重复。
“我在乎,小祁,我在乎。”
这个时候的荀瑶,眼神里面满是不忍,但仍能与20年前的那个,董祁心中的那个,护在她身前的女孩儿重合。
在董祁心中,那是她听到过最坚定的一句话。
来自20年前,那句。
“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他是什么身份,你们这群以多欺少的小王八蛋才是有妈生没妈教,谁说他没有家人,我以后就是他姐姐,你们再欺负人我就报你警把你们都抓进去。”
那时候的荀瑶就像一束光一样照亮了躲在某个黑暗角落里准备慢慢烂掉的董祁。
但是,小时候的董祁是一个特别别扭的刺猬。因为害怕伤害,所以对任何人都不怀期待。
对于荀瑶的好意,说了谢谢就准备走开,没想到荀瑶却主动追了上去。
“哎,你怎么走了?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上次那个借你伞的姐姐。”
董祁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一个雨天自己的伞里突然钻进来一个人,问她能不能供一下伞,她把伞直接给了人家,自己戴着帽子快速跑回家了。
因为借伞帮着自己吗?
“上次你跑的太快了没来得及问,你叫什么名字。”
董祁前行的脚步最终停下,转头看荀瑶,眼神晦暗不明。
最后吐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有娘生没娘养,是真的,我是个寄人篱下在别人家蹭吃蹭喝的寄生虫,也是真的。”
你确定你要认识我吗?
董祁默默在心里补了一句,最终却没有说出来。
她自卑,却不想让别人看出她的自卑。
荀瑶侧耳倾听,随即微微一笑。
“我问的是,你叫什么名字?”
和你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没有关系。
荀瑶的心中同样也有一句未说出口的下句。
那一展笑颜,让董祁微微晃神,有些胆怯的回了一声“董祁,祁连山的祁。”
记忆被拉回现实中董祁悠悠转醒,缓缓睁开眼。
“醒了!醒了!妈!”
董祁刚睁开眼就看到了眼前一个眉目慈祥的老太太和一个很有气质的中年妇女。
荀瑶的大姐与母亲。
董祁张了张嘴准备喊句阿姨,却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她的喉咙里像是塞了异物般,把他的声音堵在了口中。
“不用说话,不用说话,医生说了,你这是受了刺激导致的短时失欲,你好好休息就好。”荀母看着一脸错愕的董祁,宽慰了几句。
“瑶瑶的事儿,你也早点儿想开点儿,人都有命,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这样也好,不至于后半辈子痛苦度日,我们老家也有得了那个病的,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阿姨其实也很伤心,但都是过了半百的人了,看开也很容易,阿姨希望你也……”
董祁听着这些话只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重,莫名的烦躁感涌上心头。
吵。
好吵。
吵死了。
什么时候能说完。
快点闭嘴。
闭嘴。
看开很容易。
很容易。
死的是你的宝贝儿子或者是你的乖乖长女,你还能看开的很容易吗?
董祁张不了口,只得在心里冷笑。
被精心呵护着长大的大女儿,在家里人期待下出生的最受宠的小儿子。
和一个,因为二胎又是女儿,被丢回老家养,始终融入不了那个家的荀瑶。
嫁了个有钱人当上富太太的大女儿,被用优秀资源培养出来的高材生小儿子。
和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民教师。
你当然很容易看得开。
董祁一直知道,荀瑶融入不了那个家。虽不至于在那个家受人冷眼,却的的确确是无人在意。
她在那个家更像是客人。
就连带回去一个女朋友,家里面也只是惊讶,随后就无所谓的用招待客人的方式,招待起了他们两个人。
但荀母还是会在后厨悄悄和大女儿说:“你可别学你妹。”
可如今亲眼看到荀母的冷漠、凉薄,怎么可能不心疼?
那曾经10多年渴望的家人,在她死后都未曾为她留下一滴真诚的眼泪。
荀母最后说了什么,董祁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就那么坐在病床上眼神木木的。
葬礼办的特别快,倒也周全,什么都不缺,基本上都用了最好的。
毕竟大女儿有钱,再怎么样面子工作要做足。
墓地在郊区的山上要爬山绕好几圈,荀瑶坐在车里,她不太喜欢选择的这片地。
绕这么多山路,而且路这么窄,到处都是树林,没一户人。车也打不到一个。
想来多看看她都不方便。
但是山上的竹林还不错,微风吹过就会刮起声音“唦唦”的声音,荀瑶最是喜欢这样的地方了。
葬礼到的人挺多的,荀母一直擦着眼泪,在外面接着亲朋好友,人人都苦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天下父母心。
董祁整个葬礼就一直坐在那个小角落,看着来来往往哭哭笑笑的人。什么话也不说。
荀瑶的同事来的不多,朋友也来的不多,但却都是一来就直奔着董祁而去的。
董祁的烦躁感没减反增。
心里的思绪又多又杂。
为什么要来这么多人。
好吵。
哭声好吵。
姐姐,这里没有真正为你哭的人。
他们都好恶心。
姐姐,你的同事也来了。
拜托,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别可怜我。
能不能别看我。
别注意我。
别过来,不要过来。
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女生径直向董祁走去,但也只是拍了拍肩膀,随后到了她的身后拿了香,去了门口给荀瑶点上。
人来的很快,走的也很快。
董祁被荀瑶的家人重新带下了山。
她一整天都在被别人拖着走。让她去,去;让她回,回。像一个麻木的机器一样。
荀母握着董祁的手,语重心长的道:“你和瑶瑶感情深。她还留着什么东西就都交给你吧。那房子是你们一起买的,以后就是你的。要还有什么别的,你也都留着做个念想。反正我们拿走,放着,也只是偶尔看到想起的时候多些悲伤罢了。”
话说的漂亮,其实是觉得晦气吧。
姐姐没什么遗物,如果说有的话,自己算一个。
他们开车把董祁送回了他们一起买的那个房子里。
董祁没心情招待那一家人。
一个人佝偻的身影,自己进了小区。
门锁是密码锁,密码是她们在一起的日子。
一进家门她就往沙发上一倒。身体蜷缩着,恨不得把脸陷进沙发里面去,以至于忘记了关门。
5分钟后,密码锁的声音响起。
“小祁,是不是又忘记关门了?”
那是荀瑶留下来的门锁语音提示。
董祁随便拿起了桌上的一个杯子,向门口砸去,门被砸后关上了。
门“咚”的一声,杯子也碎了。
董祁又开始心痛。
有更宝贵的东西也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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