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高弘储将高闻送出将军府,既是为了帮他脱罪,也是为了让他先一步去柳州转移那笔私产。不过他自己没跟着一起逃。因为分家一事,他还想同楚卿争一争。

京城没有宵禁,喧嚣的夜市灯火通明。高闻惴惴不安地坐在马车里,时不时掀开车帘朝外张望。

距离城门还远,街上到处都是行人。一辆黑色马车同他的马车擦肩而过,不疾不徐地朝反方向驶去。

马车一路驶到城北,最后在鸿章书院的门前停下。萧绛拂着狐裘下车,早已在此等候的小书童忙提着灯笼上前,恭恭敬敬地见礼,又领着人往后院的暖阁走。

周亭以老先生好棋,暖阁的坐榻上总摆着一方棋桌。不过今日棋桌上没有解了一半的棋局,反倒放着两坛格格不入的酒坛。

黑坛红盖,盖子上落着不少灰尘,隐隐约约还能看见酒坛上的刻字——杜康酒馆。

萧绛的视线在两坛酒上停驻一瞬,淡然落座:“先生近来身体可好?”

周亭以豁然一笑,摆手道:“老咯,老咯,今个圣上传老臣进宫,老臣回来的路上瞧着集市热闹,一时兴起下车走了几步。哪成想这把老骨头一见风,骨头缝里跟钻了蚂蚁似得疼,可比不得当年了。”又关切地问萧绛,“殿下呢?身体可好些了?”

萧绛颔首:“劳先生挂心,已无大碍了。”

周亭以看了眼天色,又问小书童:“尚先兄又在摆什么谱,怎么还没到?”

小书童悄悄打量一眼萧绛,怯怯道:“闫老先生说看完最后一卷策论再来,劳您和祁王殿下稍等片刻。”

后半句是小书童审时度势,自己加的。

周亭以看向萧绛,无奈解释:“尚先兄前些日子不知从哪翻出一本前朝的策论汇编,近来一直不分昼夜地坐在藏书楼里熬,俨然是茶饭不思了。”说着,又扣了扣棋桌上的酒坛,“这不,还叫他翻出两坛五年前的松醪酒。”

杜康酒馆的酒坛换过几批样式,五年前的酒坛和今时大有不同。然萧绛一进门的时候便已瞧出来,周老面前的两坛酒是杜康酒馆的松醪酒。

从前一闲下来,楚钦手里总拎一小坛。

恰在此时,门吱噶一声被推开。

外面刚落起小雪,姗姗来迟的闫峥进门抖了抖衣袖。周亭以转而看向门口,也就没注意到萧绛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

闫峥走进来,瞟了一眼松醪酒,问周亭以:“这老物件,你放这做什么?”

周亭以全当没听见他的话,转而看向萧绛:“这酒,是五年前寻卿那小子送来的。”

萧绛大概猜到了,没接话,继续听周老继续解释。

“那臭小子死心眼。五年前,老臣欲他收他为徒,他不肯,非说一生只拜一名师父,而他从前已行过拜师礼,不肯再拜老臣。所以他就拿来两坛酒来糊弄老臣,说是赔罪。不过老臣当时已经离京,这两坛酒也就没交到老臣的手里。”周亭以说着,语气里带着些叹惋。

那时替周亭以收下松醪酒的人正是闫峥。闫峥立马接过话头揶揄:“还说人家死心眼?也不知道是谁,因为收不成爱徒一气之下辞官离京。要不是京城出了事,你现在还指不定在哪呢!”

“你不折我面子难受是不是?”周亭以回怼,“你好意思说我,你不也一样动了收徒的心思,不过慢我一步罢了。”

萧绛听着两位老先生斗嘴,视线在酒坛上越缩越紧,一时出神,险些错过周老后来问他的话。

“老臣听闻,王爷昨日向圣上提议,有意在鸿章书院开设女子学部?”

想必圣上今日召周老进宫,应是为着此事。而周老此时约萧绛相见,也是为了此事了。

萧绛也不隐瞒,直言道:“学生确有此意。”却没急着说理由。

周亭以又道:“上次,藏书楼混进一名扮成男装的女子,王爷应还记着此事。而早在此前,也有名小丫头时常偷溜进来。老闫一直瞧在眼里,见那小丫头只是看书,也就没赶她。

“然,读书求学本是光明磊落之事,若非世道所限,何须偷偷摸摸?故而今日圣上问及此事,老臣便考虑着,若我朝女子有求学问道之心,那鸿章书院作为大靖第一书院,未尝不可开此先河。”

周亭以的看法倒令萧绛颇为意外。

鸿章书院虽为周老暂管,但真正建立鸿章书院的人,还是一旁默不作声的闫老。此事是否可行,也得问问闫峥的意思。

闫峥靠坐在一旁,事不关己地摊了摊手:“瞧我做什么?我一个看门的,可不管这麻烦事。”

在历来只收男子的书院里办女子学部,确实是件麻烦事。

大靖民风远不够开化,男女同窗求学的事情传出去,只怕会生出难以入耳的谣言。可若要分开上课,似乎也不能单独让一位男先生教一群女学生。

周亭以不由发愁:“女学生不难招,可这女先生去哪找呢?”

萧绛不由想起楚钦。

若她还在,倒是不二人选。

“大靖疆域辽阔,人才辈出,四海之内,未尝没有才华出众的女子。”萧绛道,“女先生的事情,等圣上应允此事后,学生可以派人去找。”

“不妨现在就着手准备吧!”周亭以道,“圣上今日虽向老臣问起此事,但弦外之音怕是想借老臣之口回绝此事。王爷若决心办成此事,还得早做打算。”

回祁王府的马车上,萧绛就一直在思索如何将女子学部在鸿章书院内顺利办起来。

既要考虑世俗的眼光,又要考虑实操的可行性。是否有足够的女学生愿意入院,又是否能找到合适的女先生,桩桩件件都要仔细考虑清楚。

夜色已深,萧绛越想越乏累,不免怀疑楚钦到底是什么铁打的身子,身兼二职,昼夜不歇,竟也还有时间去酒馆里品酒。

正思量着,马车外的叶危忽然叩门:“王爷,城南暗探来报。高闻从将军府出逃,在顺德街被人发现,当街给打了。”

萧绛皱了皱眉:“高闻逃了?”

萧绛的声音太小,叶危没听见,只继续回禀:“据城南的探子描述,高闻的马车跑到顺德街的时候,忽然冲出来一群乞丐乞讨。高闻出来查看情况,被之前一名受害姑娘的兄长认了出来。

“街上的百姓得知他污人清白还害人性命,开始朝他丢东西。场面鸡飞蛋打的,高闻就从马车上摔了下来。

“这一摔,直接被人围了。”

萧绛问:“衙门的人呢?”

叶危:“衙门的人现在还没到,但我们的人看见围殴高闻的人里,不少人下了死手,不似寻常百姓,很可能是赵炳找来的打手。”

萧绛轻笑一声。

借刀杀人,打得好算盘。

“高闻的命还有用,别让他死了。”萧绛转着扳指,话音含笑,“等人打得差不多了,让衙门的人清场。高闻,再送回将军府去。”

叶危领命,马车继续往祁王府赶。

回府后,萧绛去了北书房。瀚水盟约的签约大典尚有些新账目没审,他暂时还不能休息。

烛光昏黄,照得人昏昏欲睡。

萧绛揉了揉眼角,喊来叶安:“去给本王也切一盘苦瓜来。”

叶安不解:“王爷要那玩意做什么,苦了吧唧的,吃了活受罪。”

萧绛抬眸,眼里泛起轻微的血丝,看着有些疲惫。

叶安一顿,琢磨起那个“也”字,隐隐觉得事情不止是吃苦瓜这么简单。可惜祁王府没有苦瓜,叶安只能大半夜出去买。

外面还在下雪。

临到门口,叶安遇上效仿“程门立雪”的兄长,上前打听:“哥,你知道谁爱吃苦瓜吗?”

正在沉思练气的叶危缓缓睁眼,侧眸看向叶安:“怎么了?”

叶安:“王爷要吃苦瓜,让我现在准备。真是奇了怪了,王爷不是最讨厌苦味吗,吃那破玩意做什么?”

叶危思量一瞬,又闭目沉思,继续蹲马步:“从前有人靠吃苦瓜提神,王爷许是困了。”

叶安挠了挠头,思量片刻,又折了回去。

叶危在身后问他:“你不去买苦瓜了?”

叶安摆摆手:“咱们祁王府别的没有,苦的最多。王爷今天正好还没喝药,我这就去给他煮一碗。”

……

高闻是被夜郎用粪车送回的将军府。

衣衫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斑驳的血迹和干涸的鸡蛋液遍布全身,蓬乱的头发里还夹着沙土和烂菜叶。

不仅如此,他浑身多处淤血,面部有刀伤,两条腿更是彻底废了。

高弘储看见自己好端端送出去的人变成这副样子,立刻抬着高闻到琼英院找楚卿兴师问罪。

“楚二!你给老子滚出来!你雇凶伤人,十恶不赦,大靖例法在上,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眼下天才蒙蒙亮,楚卿揉着惺忪睡眼从房内走出来,打量一眼面目全非地高闻,皱了皱眉。

赵炳下手真够狠的。

楚卿打了个哈欠:“姑父觉得怎样算是交代?”

“偿命!”高弘储嘶声呐喊,“你毁我儿容貌,断我儿双腿,我儿的大好前程尽数毁在你手里,你必须要偿命!”

“笑话。”楚卿将鬓发捋至耳后,随意靠在门廊上,睨着高弘储,“若我不答应呢,姑父打算怎么办?去衙门告我?好啊,姑父尽管去告,就说我楚卿雇凶伤人,让衙门好好审一审,我到底为什么非要你儿子这条命。”

高弘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他自然不敢报官。楚卿把他所有的选择都算得一清二楚,又把他全部退路尽数封死,他恨透了。

凭什么一个黄毛丫头能把他一家耍得团团转?

他贪腐怎么了?吏部官员各个不干净,凭什么他要被杀鸡儆猴?

他的儿子不就是睡了几个女人,女人天生就是为男子传宗接代的,睡了就睡了,给个名分不就得了。

那些女人求死是她们不是抬举,他的儿子做错什么了?

如果没有楚卿,这些事情在寻常富贵人家哪家没有发生过?那些侯爷国公家里三妻四妾,几个是正经纳进来的?

不都是先上了床塌,再给个名分。凭什么到了楚卿这,他的儿子就必须偿命了?

高弘储越想越恨,牙齿几乎咬碎。他忽然觉得,反正他这辈子算完了,要死,也得把恨撒了。

他攥着拳,颤抖片刻,忽然抽出一早准备的匕首,猛得朝楚卿冲了过来。

楚卿却没躲。

刀尖在她的鼻尖前落地。林七反手扭断高弘储的手腕,一把将人掀了出去。

高弘储重重摔在地上,正好砸在高闻的担架旁。他还想再爬起来,林七却已经飞身而过,一脚踩在了他的背上。

恰在此时,一队人马抵达琼英院。

“圣旨到!”

一队禁卫军护送李公公来此宣旨。

而一同前来的,还有萧绛。

叶安:王爷困吗?王爷累吗?王爷想吃苦瓜吗?不如来喝药吧!一苦解千乏,保您腰不酸了,腿不痛了,连喝松醪酒都千杯不醉了呢!

萧绛:……本王谢谢你。

叶危:王爷吃的是苦瓜吗?不,那是寂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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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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