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新春时常蕴藏在积雪皑皑的苍茫之中。
三月风刀割过窗棂时,房檐上垂挂的冰棱终于坠地,碎成满地晶亮的星骸。
葛迪佳推开蒙着水汽的窗,呵出的白雾不再凝霜。
歪脖子老槐树却仍固执地裸着枝干,像一张被橡皮擦去春色的素描。
倒计时牌翻过“98天”的清晨,季航的座位突兀地空出一块苍白,连带着消失的还有他那双最宝贝的篮球鞋。
四月,冷雨将柏油路泡成沼泽。
江寒露的粉色雨靴日日踩过水洼,像移动的蘑菇盛开在葛迪佳与沈骞的影隙之间。
五月猝不及防地撞进教室,题海茫茫中一抬眼便是李慕航即将入伍的前夕。
李家的小院,拥挤热闹的如同过年。
四张榆木桌拼成的长席上,铁锅炖鱼的蒸汽混着烤苞米的焦香,在风里拧成股粗粝的暖流。
李奶奶把酸菜缸里最后两棵腌菜捞出来切成丝,嘴里低声地念叨着,“臭小子非赶着过节的时候走。”
刀锋在案板上刮出刺啦的响,像钝刀子割着谁的神经。
“航小子把这穿上!”尤静一说着,抖开一件枣红色的毛衣,那后襟还用黄毛线绣着巨大的锚。
李慕航和沈骞正按季航在板凳上涂药油,闻言梗着脖子直闪躲。
大热天的,他是不想起痱子。
“葛奶奶,海军发制服的!”李慕航笑着解释。
“制服能挡海风?”老人把毛衣硬套进他短袖外说着,“我们乌北的冬天冷得很,尤其是海上更寒,一个人在外得注意身体哈!”
“知道啦!我的好奶奶!”李慕航不好再推辞,殷切地蹭了蹭尤静一,不舍地贪恋着他亦熟悉不过的温情。
沈骞和季航看着这一幕,同时低头吞咽下喉间的酸涩。
葛迪佳和江寒露跟着长辈忙忙碌碌,似乎可以短暂地忘却离别的苦楚。
季航长呼一口气,将球鞋抵在葡萄架下,那鞋帮裂口像张饥饿的嘴。
“昨儿那场球我赚了三千,受了这点伤也值得了?”
他掀起裤管,给李慕航看小腿上的淤青和紫黑色伤痕在麦色皮肤上肿胀如毒菇。
沈骞的手臂搭在季航的肩膀,不禁蹙紧眉头提醒他,“注意点分寸,叔叔的债是要还,但你也别把命搭进了野球场。”
“知道啊。”季航同样揽住他的掌心用力地握紧回应。
风掠过葡萄藤新抽的卷须,颤颤巍巍地迸发出盎然的生机。
“小马哥!”李慕航招呼完邻里乡亲便又凑到兄弟身边抓紧时间说说心里话,“我佳哥就拜托你了呗。”
葛迪佳手里的柴禾“咔嚓”折断,她蹲着往铁锅添柴,火光在她瞳孔里跳成破碎的星子。
“管好你自己,放心吧!”沈骞拍掉李慕航热乎乎的手对他说。
“我做得再好也永远替代不了你在她心里的地位。”
“是吧?”李慕航得意地挑了挑浓厚的眉毛说道,“我们俩啊,算一算也一起玩了六年了。”
“所以说,迄今为止我三分之一的时光里都有她。”
“虽然说我和佳哥的友情一开始是被杜姐强行捆绑在一起的,但我很开心有她这样的一个朋友。”
“她啊,嘴是毒了点,可是也教会了我什么是奔头和努力。”李慕航转而看向沈骞补充道,“就像小马哥你一样。”
“如果不是你回到十三班,坐在了我旁边,又免费给我看了那么多关于航海的书,我可能也不会这么坚定地选择去实现那遥不可及的梦想。”
“尽管是另避蹊径,但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所以谢谢你了,兄弟。”
“客气。”沈骞淡淡一笑。
季航从背后踢了李慕航一脚,“怎么不谢我?”
“谢我教会你什么是挫折和打压啊。”
“确实。”李慕航强忍地不屑瘪瘪嘴,“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居然有朝一日可以和你称兄道弟。”
“季航你知道吗?你真的很臭屁!”
“也就是江寒露能一如既往的喜欢你吧,假设我是女生,我肯定会和以往那些追求过你的女生一样。”
“怎么说?”季航轻抬眼皮。
李慕航默默地退到沈骞身后,双手抱拳举行,憋笑道,“感谢您曾经的爱答不理呗。”
“李慕航!”季航激动地跳弹起身,“小爷我整死你,你别走!”
“行!咱俩同归于尽吧!”李慕航冲出来与季航扭打在一起,慢慢地拥住彼此的肩。
沈骞紧了紧牙关,走上前,拍了拍两个人。
友情是一个特殊的母体孕育出你我他各有鲜明和独体人生的牵连。
我们会走过一程,也会相伴一生,或许陌路时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无论如何,亲爱的朋友,感谢你用眼睛记录了我活生生的人生旅程。
李慕航抱住沈骞的腰,贴着他耳畔,说出了少有人知的心声,“我陪佳哥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四季,但你属于她的人生续集,希望你们未完待续。”
记得我说过的——愿赌服输。
“当然,我们都会在彼此的未来里找到自己,你说对吧?”沈骞说着撞了撞李慕航的肩膀,他不好意思地别过脸,躲藏着自己瞬间红了的眼眶。
季航沉吟片刻,调转了话题,“你一个人潇洒去了,可真的是圆梦了哈?”
“你不是?”李慕航锁住季航的脖领,“打球打到爽了吧!”
“一般般啦。”季航胡乱地揉搓着额前的碎发,“也不知道我这样的人还有没有机会和您——这位未来的国家栋梁再出现在同一个球场上了啊?”
“必须有啊!”李慕航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生老病死,篮球不死!”
暮色漫过砖墙时,杜旭丽扛来整箱老雪。
李慕航用牙咬开瓶盖,泡沫涌上他新剃的青皮头,他拉过葛迪佳和江寒露,大喊一声,“五人组!”
季航:“挂高帆。”
江寒露:“得圆满。”
葛迪佳:“人长安。”
沈骞:“终靠岸。”
圆木桌中央的炖鱼露出森白骨架时,李奶奶掏出了千层底布鞋。
鞋帮纳着菱格纹,针脚密得像她眼角的褶。
“上船就换上,”老人枯藤般的手攥着鞋帮,“甲板滑,注意安全。”
话没说完就被哽咽绞碎,泪珠砸在青布鞋面上,晕开深灰的圆,满院碗筷声骤歇。
“当啷”一声脆响,不清楚是谁打翻了碗筷。
李慕航站上板凳烦躁地吼道,“哭啥!我这是给老李家光宗耀祖!”
防风服拉链扯得太开,露出里面枣红毛衣的锚,随他挥舞的手臂晃成血色的钟摆。
葛迪佳闻言别过头,透过窗扇清楚地看到屋子中间的那张合照。
年轻的李爸爸环着小小的李慕航笑得开怀,然而这定格了的温馨父子情,却是隔着李奶奶和儿子之间二十几年的岁月相望。
所以她要隔多久才能再和李慕航再见一面呢。
“佳哥来首歌,活跃活跃这死气沉沉的气氛!”李慕航跳下板凳撞翻空酒瓶。
玻璃碎裂声里,葛迪佳被推搡到院中央,强行地把她带出悲伤的情绪。
歪脖子树的新叶筛下破碎月光,她指甲掐进掌心生出新疤。
“我唱啥?”
“随便。”李慕航咧嘴笑,虎牙沾着酒沫,“唱你想唱的。”
“好吧。”葛迪佳吞咽下苦涩,再开口,声带像生锈的琴弦一样。
“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
她喉头突起的骨节上下滑动,尾音被哽咽切成碎片。
杜旭丽细心地察觉到葛迪佳难得的走音,及时清了清嗓,顺利地接唱。
“木兰花开山岗上,北国的春天。”
女中音沉甸甸托住摇摇欲坠的旋律,江寒露的也掺了进来,泪水自然冲垮了她的音准。
“啊,北国的春天已来临。”
“城里不知季节已变换,不知季节已变换。”
季航用沙哑的男声惊飞檐下麻雀,沈骞啤酒瓶敲桌沿附和着他打拍子。
经典的旋律,独有魅力,能把所有人破碎的调子缝成匹绸缎布。
葛奶奶拉住李奶奶粗粝的手,改了词,混着幽默。
“奶奶又再寄来包裹,送来寒衣御严冬。”
“故乡啊!故……”李慕航笑着唱出了哭腔,泪水在仰头的瞬间倒灌进鼻腔。
就在哽咽即将吞噬歌词时,他收敛起伤感拔地而起的高音劈开混沌,“故乡啊故乡——”
清亮的声线带着孤注一掷的锋利,刺得歪脖子树新叶簌簌发抖。
所有破碎的调子被这刀锋般的嗓音骤然缝合,嘶哑的歌唱如洪水般决堤。
“我的故乡!何时能回你怀中!”
尾音还在夜空中震颤,枣红毛衣的锚被泪渍染成深褐,千层底布鞋从老人颤抖的手中坠落,鞋尖沾着的鱼刺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葛迪佳嗓子像是被划破了似的疼痛,泛起腥甜慢慢混合了咸凉。
李慕航出发当日,东宜阴沉了一整天。
大巴车驶远,卷起一片水雾。
沈骞沉默地站在雨里,目光追随着消失的车影,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唇角滑落。
江寒露靠在季航肩头,小声啜泣。季航搂着她,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神望着虚空。
葛迪佳没有看任何人,她缓缓蹲下身,缩进站台广告牌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里,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个角落是安全的。
她紧紧环抱住自己,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断了线的水珠混着雨水砸在冰冷的地面,悄无声息。
送行的人互不打扰,只有漫天的大雨,为他们共同的失去,奏响悲怆的乐章。
断了线的水珠砸在灰暗的水泥地上,迅速被更汹涌的雨水吞没了无痕迹。
就像那个总是咧着嘴、喊着‘佳哥’、像一团火一样撞进葛迪佳生命里的少年,终究被更宏大的命运带离了她的视线。
那一天,东宜的雨,下得震耳欲聋,也下得,寂寥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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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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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爱上,第一个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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