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的檀香混合着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在鼻腔里织成密不透风的网。
季航跪在蒲团上,单薄如纸,他的孝服被穿堂风灌满,像随时会被吹散。
他母亲的眼眶是干涸的井,唯有鬓角新生的白发在香火中微微颤动。
“季航……”江寒露的呼唤卡在喉咙间,化作一声呜咽。
香炉升起袅袅青烟,在季航眼前织成朦胧的纱。他机械地往火盆里添纸元宝,跳跃的火舌舔舐着掌心。
照片里的季父还保持着矜持的微笑,失去色彩的目光却穿过时光,温柔地落在儿子僵直的脊梁上。
灰烬随风盘旋,落在江寒露颤抖的指尖,烫出一滴滚圆的泪。
“行礼。”执宾的声音被风撕碎。
江寒露重重跪在蒲团上,拽着葛迪佳一起行礼。李慕航和沈骞对视一眼,也跟着屈膝跪下。
“回礼。”季航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裂缝里渗出的寒气钻进脊椎。
礼毕,他又变回那具空壳,眼神涣散地望着香炉。
季母的抽泣突然变得凄厉,看到江寒露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寒露,你怎么来了?”
江寒露咬紧牙关,只是默默揽过季母的肩膀,轻轻拍打。
悲伤像瘟疫般在灵堂蔓延。葛迪佳转身抹去断线珠子般的泪水,李慕航静静站在她身旁,胸口发闷。
沈骞的眼镜蒙着香火的雾气,镜片上倒映出季航孤寂的背影,像极了记忆里某个同样无助的少年人。
“福佳。”檐角铜铃被秋风撞响,穿着黑色的风衣急急忙忙地跑来的中年女人则是江寒露的母亲。
“妈,你怎么才来?”江寒露颤抖的声音里无故增添了几分埋怨。
刘薇不好意思扭过身去解释着,“你爸昨晚和别人在洗浴中心睡着了,今早回家才听说你季叔叔的事,对不起啊我们来晚了。”
苍白又无力的歉意流入江寒露的耳中却是代表了迁就的懦弱和无能为力。
江父神情匆忙地赶来,未能行礼便在门口与来吊唁的客人寒暄,倒像是一个称职的故友。
江寒露别过脸去不愿见她父亲虚与委蛇的嘴脸,她转而将所有注意力再次倾注在季航一个人身上。
“刘薇,海春走了,我可怎么办啊?”
“福佳撑住撑住,为了孩子,孩子还在呢。”
季阿姨的哭声震耳欲聋,季航充耳不闻地续燃着守灵香。
灵堂的白幡突然剧烈翻卷,香炉里的长明灯忽明忽暗。
一阵带着烟酒味的穿堂风灌进来,吹散了几叠未烧的纸钱。纸灰打着旋儿扑到季航脸上,像死人冰凉的手掌。
皮靴踏碎门槛的声响异常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鼓面上。
为首的男人逆光站在门口,脖颈上的青龙纹身随着咀嚼肌的鼓动而扭曲。他身后两人故意用鞋底碾磨地面的香灰,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季航手中的黄表纸停在半空,火盆里跳跃的火苗映出纹着青龙的狰狞面孔。
“季海春躺在棺材里倒是享了清净。”沙哑的男声混着酒气刺破哀乐,三个花臂男人堵在灵堂门口,为首者将烟灰弹进白菊花丛。
供桌上的蜡烛突然“啪”地爆了个灯花。刀疤脸故意用指关节敲击棺材板,沉闷的回响惊得季母打了个哆嗦。
凄凉的风突然静止,灵堂里只剩下纸钱燃烧的哔剥声,和债主们粗重的呼吸。
季航感到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火盆里的火焰突然窜高半尺,把他苍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余光里,他看到母亲死死攥住孝服下摆的手指关节发白,江寒露的瞳孔剧烈收缩成两个黑点。
“你们做什么?”陈福佳推开刘薇的怀抱冲了出来,身影将季航遮得严严实实,他的指节无意识地跟着收紧。
“做什么?”要债人戏谑地露出闪着金光的虎牙,“季海春欠了我们那么钱,不能说人死了这笔账就两清了吧。”
“连本带利一百二十七万,你们看看是父债子偿,还是夫妻有难同当?”
刀疤脸轻轻掀翻供桌上的果盘,瓷盘碎裂的脆响像枪声般炸开,滚落的苹果撞到铜盆,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季航突然闻到一股铁锈味,不知是谁的指甲掐破了掌心。
“你们……”江寒露急着上前争辩,葛迪佳和沈骞同时拉住了她。
一团乌糟中,旁观者避之不及,季航添纸的手突然痉挛,火盆里窜起的火苗吞没了掌心的陈年烫疤,他今天好像忘记吃药了。
“至不至于?”季航悄无声息地开了口,撑着地面奋力起身。
李慕航上前准备搀扶,却被他拒绝。
原来父亲能够如期还上三家合作商的货款并不是盘活了资金流转,而是他借了高利贷“拆了东墙补西墙”罢了。
季海春向来是个愿意替他人考量的死脑筋,所以才会让他自己和妻儿陷入不必要的麻烦中。
季航拍了拍孝服地灰尘幽然道,“为了钱你们就逼死了我爸,害他疲劳驾驶出了车祸,如今躺在那冰冷的棺材里。”
“就只是为了钱,你们至不至于逼死他,又突然跑到这灵堂闹事?”
季航瘦削的脸上闪过以往常挂的不屑一顾,随后美工刀地寒光掠过他的袖口。
他冷冷地丢了一句,“放过我妈,我这条命也抵给你们好不好?”
季航突然暴起,刀片在腕间划出完美的弧线,他竟觉得疼得很遥远,像隔了层雾。
沈骞的手表带应声而断,金属表盘与刀片相撞迸出火星。
李慕航钳住季航的手腕时,发现那些深浅不一的旧伤痕排列成着无人能够解开的乱码。
急救车顶灯将众人影子投在殡仪馆外墙上,好似皮影戏里扭曲的亡魂
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季航盯着沈骞缠满纱布的手。
“为什么不让我死?”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黑板。
沈骞推了推滑落的眼镜,镜片裂痕将他的瞳孔分割成破碎的星空,“你不必自责,我只是擦破了点皮,等他们三个缴完费,我们赶快回去吧,阿姨一个人撑不住的。”
“我问你为什么救我!”季航的嘶吼带着血气,“哦对,你要考法律系的学霸,所以呢!救我是为了显示你的才学还是为了说明学习好有多么高贵?”
“沈骞既然你插手了这件闲事,不如帮人帮到底,我求求你想办法用你追崇的法律让我爸别白死这一遭好不好?”
少年枯井般的眼睛终于涌出浑浊的泪,他祈求的嗓音在颤抖,眸色依旧是不容忽视地骄傲。
沈骞揉了揉麻木的手腕,喉结不停地上下滑动,久久之后,他才干涩地说了声,“抱歉。”
“季航,我……现在真的帮不了你。”
法律不是万能的,可惜现在的我们对于残酷的现实都如此无能为力。
谁年少时的梦都可比作永不凋零的花,然而样式终归不同。
有的残花败柳图占枝头;有的鲜意怒放独树一帜;甚至有的生在不被预期的旁枝。
面对沈骞的坦白,季航嘴上应着没事,低下头的瞬间眼底溢出了说不尽的失望。
他怅然若失地点了一支烟,抬头望向那电子长明灯忍不住地再发问。
“你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是因为习惯了众星捧月的高高在上的感觉,所以逐渐丧失了跌下神坛后触底反弹的应变能力?”
“以前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爸会这么不堪一击,而我也没有能够护我妈妈周全的底气。”
“沈骞你有过无力感吗?”
时间回到沈骞来的第一天,季航看似不关心的坐在角落里玩弄美工刀,实则靠近的一瞬间,彼此周身自带的气质便可以晓得他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有共鸣之人。
因此葛迪佳说得很对,男孩子之间的友情形成时既简单又突然。
似有似无地余光瞥见到季航小臂上早已结痂的伤痕,沈骞从他的侧脸上找到了熟悉的落寞,刺得他心口酸疼。
外人看来沈骞是个高冷不易亲近的矜贵少爷,少有认知他热络细腻的心思。
“有过。”他半撑着一只手臂淡淡开口,“无力感……我当然有过。”
“如同那句歌词——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沈骞云淡风轻地念诵着,季航吸烟的呼吸重了些。
“道义无关,利字当先。”
“看来我爸就该丧命,谁叫他欠人家钱呢。”
失去希望的人便如风筝断了线,自由地飞走,结局只得孤零坠落。
沈骞翻折着将手中的挂号单,别别扭扭地将其叠成了纸飞机,然后塞给季航的手里,语气沉沉道,“俗话说飞得越高摔得越狠。”
“季航倘若你已经入深渊就别想着先向上爬,人触底才会反弹。”
“既然困在难熬的情绪世界里出不去,那就原地休息,你要相信走出深渊只能依靠是你自己,旁人同理你,陪伴你,但终究不是你。”
“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可我也要谢谢你原谅了我的无能为力。”
沈骞的话化作一阵无形的风扫过季航的眼底内心,堆积的阴霾廖廖拂过一丝一许。
自动贩卖机的蓝光描绘着葛迪佳布鞋的边缘,她攥紧了缴费单,藏在了墙角的阴影里。
纸飞机掠过输液架,稳稳停在医疗废物桶边缘。
季航露出苦涩的一笑,烟蒂熄灭在他的指尖。
江寒露的啜泣声由远及近,沈骞起身时带动了椅子。
葛迪佳冒出了身子,沈骞背着她,对季航继续说道,“我相信法律不是可以战胜一切的武器,但它可以给予无助的人缺少的勇敢和坚定。”
“季航你不应该放弃替你父亲讨回公道的决心,他有错在先,可不该枉死。”
手机在沈骞的裤袋里震动,杜旭丽的短信提示他们该回学校了。
五人汇合转身离开时,葛迪佳不经意地看见季航终于抬起了头。
少年眼底沉淀的暮色比孝服更苍白,却在触及江寒露通红的眼眶时,泛起一丝近乎痛楚的温柔。
与此同时,葛迪佳在沈骞身上看到了她从不具备的闪光点。
并非刺猬自御的洒脱,而是疗人内心落落大方的坦然。
不知哪一天她也可以有勇气脱口而出那一句,“请原谅我的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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