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铭好些时日不来,一则李勃受了点伤需要静养,二则前些天下了好大一场雨。
李勃一动不动地伏在窗前,大雨珠帘般自九霄垂落,凉气飞溅。
真像大景都城的春天啊。
在大景,每到仲春时节,雨总是下个不休。滴滴答答,打在芭蕉上,打在青石板上。
北宁就不一样,从初春到暮春,阳光强烈,风力刚劲,动辄吹动半城风沙。
气候不一样,植被也不一样。李勃来的第一个春天,正是万念俱灰的时候: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可等到冰雪消融,草芽顽强地从土壤里萌发,杏花自春寒中骤然绽放,仰头望去,如粉色的层云漂浮在天际,她忽然不想死了。
看着欣欣向荣的四时景物,她想起大景史书上的记载:周失其鹿,天下逐之。后来,那只“鹿”死在了她的先祖敏孝肃太祖皇帝手里,而失去“鹿”的前周末代君王成了一位物候学家。
李勃活过来了,但她不打算做物候学家。
“殿下!”洪铭一拱手进了门。
“好些日子不见了,洪铭兄!”在潜入窗子的北宁春光里,李勃阳光明媚地跟大学士打招呼,又歉意地皱了皱眉头,采莲正在给自己的手掌换药,不变起身。
“殿下不必客气,好些了吗?”洪铭慌忙阻止,前些日子,玉柳闯入顺昌王府的事情他早就听说了。“早就想来探望殿下的,怕是要静养,不敢叨扰。上官府丞也可大好了?”
朗坐在侧边的椅子上,采莲收拾完李勃的手掌,又细心地为朗拆去棉布。
“不挂碍。”朗说。
雪霜寒那样锋利,差一点就割到了筋脉,朗差一点就这辈子再也拿不起来笛子、书本、刀剑了。
“殿下在读什么书?”洪铭一眼就瞧见了李勃案上摆着一套厚厚的典籍,似乎是青色织花缎子装裱,很精美。
“不过是些闲书罢了。”李勃有些遮掩:“上官府丞替我寻来,打发烦闷的。”
长风自窗外吹来,书皮迅速合上,又翻卷开了,李勃向着身侧一推,给大学士清出来一块放笔墨的地方。
《中原花卉树木植被考》平昌侯,洪铭眼睛很尖。平昌侯就是前周的末代皇帝。这个信息是值得对大宁皇帝陛下讲一讲的。洪铭不动声色的转过眼睛。
“殿下,进来多有忧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洪铭想要进一步确认
“春去春来,无外乎感慨物候罢了。”
这倒不算撒谎。
每年这个时候,大景的雨季都那样漫长,漫长到令人烦闷。
一下雨,都城长乐宫的许多殿角就会生满青苔。长乐宫本是庄帝时建立的行宫,地势卑湿,原是做盛夏避暑之用的,一年四季住在这里原本就不相宜。
可庄帝的儿孙,一代又一代的不成器,在一次次丢盔弃甲中,顺带丢掉了旧都彤城,丢掉了苑河行宫,丢掉了玉峰驻跸所。到了李勃这儿,不住在长乐宫还能住在哪儿呢?
暮春三月,白龙坠地,人居屋檐下,如住在一条瀑布中。
李勃住的不好,有些人住的就更差。
惜薪司新裁了又轻又暖,不沾水气的桑条被子。
“给韩大学士的小公子送去一条。”等到该打点、该分配的都处理的差不多了,李勃嘱咐。韩嘉的听雨轩,地如其名,晴日里都阴凉潮湿,何况雨水时节。再说,他可是真心实意认为李勃是个好人,能这么想,就是傻些也不要紧。
“还有……云韶院。”
小黄门垂手站立,等待李勃进一步吩咐,六条被子自然是不够分的,但做奴婢要是主动问:陛下要赏给谁呀?那也太傻了。
“教坊师傅宋娘子,排练新声,有功,当赏。”李勃说。
“扮老年宦官的曹师傅,唱腔卓越,老当益壮,多年勤谨练功,不曾荒废,一声出而众泪落。当赏。”
“萧丽娘、杜宝眷,容颜如画,轻歌曼舞动人,不可使得美人受风着凉,赏!”教坊这一行,新人胜旧人,得宠是应当对,大家都该理解。
“负责调度,幕后一切事宜的秦月郎师傅,三十年本分老实,从无差错,赏。”在孤的后宫,老实人也有出头的机会,李勃心想。
还有最后一条。
“就赏给云韶院那位新晋的吹箫师傅吧。”李勃沉吟了半晌,才发话。
“领旨!”小黄门听得明白了。
鹤年前些日子病了。
自那一日回去,李勃去过好些次云韶院,久久在墙外徘徊。
“陛下,您?”您不进去?
“丝竹之声,隔墙听之,尤为悠然。”李勃装出欣赏音乐的样子。
次日再去,里头的乐声越发卖力了,卖力都有些失去了从容。一段清唱,搭配了琴箫鼓笛,嘈嘈杂杂,彼此混在一块,难分你我。
不是鹤年的箫声,陈鹤年绝不会吹的这样讨好,这样火急火燎,一心想快进到最精彩炫技的一段,生怕墙外的人错过了。鹤年的箫吹的飘逸又严谨,严谨是是他素来做事的习惯,既然做了,为什么不做的精湛妥帖?鹤年不懂什么是半吊子功夫。飘逸是鹤年做事情的另一种态度,事情不是本来就当做好吗,难道做好了就是为了讨好、献殷勤、为了一个急不可耐的功名利禄?
箫声不对,还是不对,依然不对。
三五日后,趁着不上早朝的日子,李勃把去云韶院散步的时间改成了上午。或许,鹤年的排练时间更改了,也未可知。
上午没有遇到,上午还是没有遇到。
就当李勃不得不进入云韶院大门,通过询问,表达皇帝对第一名年轻英俊吹箫师傅的关注时,鹤年推门而出。
云韶院的大门外,有一大片梨花古树,是旧年庄帝亲手所栽,树干上生着翠绿欲滴的苔藓,树冠上浮动着片片雪云。
鹤年踏出院子,站在雪花飘落的树下,单薄的如一缕魂魄。
李勃大吃一惊。
一个人怎么好好的就瘦成这个样子?脸色苍白,嘴唇也苍白,不合身的白色教习袍子领口隐约露出苍白锁骨。
鹤年一转头,李勃对上了一双黑眸子,依旧单纯专注,对世界只有困惑,毫无恶意。
“公主妆安,我病了,不过已经好了。”鹤年说。
去年冬天,北宁占领封锁了浩山,宫里炭火不够,天气却格外寒冷。既然陛下听过了新戏,热闹够了,打算安心过冬了,节省裁减自然是从云韶院开始的。诸多舞姬为了身姿轻盈,素来就有节食的习惯,本就娇弱些,受了风寒,一个个咳嗽起来,三两日间,新添了发热,久久不退,纵然吃了药,也总不见好,在凉屋子里头折腾着来去,反反复复,竟有人咳起血来。
管事的师傅这才受了惊吓,将人挪了出去。
“之前不是没挪,是挪到了隔壁空屋。后来是挪到了没有人住的荒屋子去。”恢复联系后,第二次见面时,鹤年对李勃解释,神色淡然。
饶是如此,染病的人却越来越多。
上百个人,一样的浸泡在高热里,一样的冻醒。一样的反反复复。没人料理的环境越来越污浊,家具、衣衫、床榻藏污纳垢,每个人都给包裹在污浊和晦气、寒冷里头,没有希望。
这些细节不是鹤年告诉李勃的,是小黄门的调查结合了李勃的想象,鹤年只负责对这场亲身经历的灾难轻描淡写,像是说,都过去了,有什么好问呢。
“为什么没有人来回禀、回禀姐姐?”
鹤年笑了,这个笑不如以往的真挚,而是有点讽刺。
李勃沉默了下来,再问下去,就是何不食肉糜了。方才出门的时候,李勃还打算问问膳食房:云韶院例行的鸡汤呢?
跟着来的小黄门素来是最心直口快的一个,也沉默了,小心谨慎地瞧了李勃一眼。
春天的上林苑是没人的。勋贵公子们倒不是遵循什么圣人之道,打猎的人最怕雨水浸泡的泥地,稍不留意就马失前蹄,一匹骏马折了蹄子,那可就废了。
因此,只有李勃和鹤年行走于一片阴森清翠之间,通蚊虫蚁纳为伴。
“你以后想去哪?我是说以后?”方才的沉默和泥泞逐渐消除了云韶院外的尴尬,李勃换了一个新话题。谨慎的毛病是改不了了,不过,她虽然做不了现在的主,却是一定能够决定以后的。
以后,是个很好的时候。
那时她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君王,简拔天下英才,轮不着赵纯指手画脚。即便这颗金子是在云韶院里发现的罪臣之子,廖广也不敢指挥群臣御史,用雪片般的谏言将她吞没。
鹤年想做什么呢?这样善良、聪慧、专注的人在孤的万里河山中,自当有事可做。
陈鹤年嘴唇微微启,就被不远处的喧嚣淹没了。
一大队骑射人马就在不远处,掀起滚滚尘烟。
“谁在那?滚出来!”
李勃在暗,对方在明。
“再不出来,鬼鬼祟祟的,小心公子给你来的一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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