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府丞那是也在宫里吧?”洪铭问。
“某在。”
“也听过赵家五郎的绝妙箫声么?”
“不曾,某那时年纪还小。”
洪铭点点头,上官朗如今也才十五六岁。
李勃那时候确实没什么心思放在上官朗身上,若说年纪小,他也没有韩嘉小,韩嘉倒是一派天真本色,最能激发人的慈爱心肠。
“孤与朗在伪朝相处,还不如这些时日多。”
这些时日,李勃与上官朗朝夕相伴,打发了好些无聊岁月,开发来诸多自娱自乐的没用技能。
之前那些年竟然没发现,
朗哪一种棋子都下得很好,总是不动声色地逼着她投子认输。
朗的笛子吹的也很不错,很有风骨韵味,一曲罢,觉海阔天宽。
还有很多小玩意,朗总是一学就会。
府中庶务看着并没费什么心思,却早已经安排的妥妥帖帖,井井有条。一粥一饭,衣衫首饰,四时节物,仆从容止,分毫不错。
就连用不上的东西,也都齐齐备着。
朗从李勃那里拿了两万两,很快顺昌王府里的车马鞍鞯全部焕然一些,垂钓的羽衣,射箭的盔甲、长着温顺的大眼睛拉车青牛……样样齐全。
李勃掂量着这些东西的价值,恐怕远远超过两万两。
“孤,或许用不着了。”
朗不说话,并不安慰她说日后一定用的着,只是叫仆童日日洒扫的纤尘不染,好像李勃下一刻就要出门骑马打猎是的。
马夫是和马一同来的,一个脸上风霜痕迹如刀割的老头,不言语地在马草里头添黑豆,两匹黑驹子、两匹骟马给喂得油亮油亮的,一身好皮毛。
李勃拍了拍一头黑驹子的脑袋。
“比不上层云。”朗说。
李勃将头埋在长长的马鬃里,只作没听见。这个上官朗,专门会往人心里戳刀子。
层云是上林苑猎鹿时,郭开元赔给李勃得那一匹。
从来没有马那样通人性,层云骄傲、狡猾,有时会赖皮赖脸,总是精力无限,是李勃见过最爱闹腾的马。就像少年时代的李勃,为达成目标不惜用尽蛮力,甚至坑蒙拐骗。
外头飞沙走石的夏日里,顺昌王府就是这样一派平和,悠游度日的。
白天吃西瓜,晚上喝酒。就着红扑扑地烛火,李勃招呼着朗。
朗走过来,烛火骤然灭了。
“你干什么?”周遭陷入黑暗,李勃吓了一跳,随即恢复了不动声色的威严。遇事慌乱的毛病再早那些做皇帝的岁月中,给治疗的干干净净。
朗的袖子拂过李勃得脸孔和鬓发,黑暗转为明亮。
他推开了距离李勃最近的一扇窗子。
又是十五了,一个十五跟着一个十五,月亮撒下冷冷清清的光辉,层云的间隙如一条蜿蜒的小路或河流。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李勃轻轻地说了。
接着是好一会儿沉默。
“阮籍的诗。”朗顿了一下,问:“陛下最喜欢那一首?”
昔日在大景的时候,朗管自己称过几回陛下?太少了,李勃都记不得了。
“孤喜欢咏怀第十一首:
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
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
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
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
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
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
人事分今古,心情如一辙。
朗还是沉默,又过了好半晌才开口:
“某以为不若陶潜: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李勃明白了。
他是想说:亡国有什么要紧,脑袋掉了的人,还能以身代首,奋力一搏。
没想到,朗小小年纪,心却那么大,大到李勃都觉得危险了。
难道朗看出来了,孤打算找个机会对周玄业下手?不对,李勃一直以来隐藏的太好了。
难道朗以为天下家国,还有机会重来?
他太年轻了,年轻人难免犯错、天真、做梦。李勃没有办法在这种事情上信任他,更不想将他拖入泥潭。
得快点让上官朗离开顺昌王府丞这个职位,越快越好。
洪铭拜托上官朗画一幅大景宫苑,恰好这一日来取。
“啊呀,上官府丞真乃丹青妙笔。”一拿到画卷洪大学士就啧啧赞叹,其中有求人办事的客气,也有对长乐宫之美、笔触之妙的震动。
朗确实画的很好,好到李勃都有些惊奇。毕竟八岁入宫,宫中教育质量低劣,六艺形同虚设。
“上官府丞天资过人,家学深厚。”洪铭夸赞。
朗只是客气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否认绘画的技艺不是上官安教的。
“某自同僚处习得。”朗对画卷的第一个观者李勃说。同僚指的是旧日宫中“侍从”。
李勃在心里盘点了一下这些死伤四散的“故人”,画艺精湛的只有一个——廖征远,廖广的长子。
李勃苦笑了一下,无论是旧日大景宫中,还是如今在顺昌王府,朗和这位廖公子果然来往密切。朗是知道李勃和廖家的仇怨的,廖氏父子做过什么,他一清二楚。
那么,昨晚……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朗特地提起那句诗的意思是试探?
试探什么?李勃到底还剩下几分野心?还有哪些人与李勃维持暗中联系、替她效命?
替谁试探?是周玄业的走狗、大景的贰臣廖氏,还是周玄业本身?
原来,孤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原来,孤连朗都怀疑了。
原来……
李勃辗转反侧了整整一个晚上。起床时,眼下乌青,面色苍白。
“殿下一定是贪凉,吃多了西瓜,要么就是盖少了被子。北地不比南边儿,早秋夜里总是冷些的。”采莲替李勃上了厚厚的铅粉,又用胭脂点染双颊和嘴唇。
“殿下今日瞧着……”洪铭从画卷上抬起头来,“气色真好,入了秋,人瞧着也胖了些。”
“不愧是庄帝手笔,亭台楼阁或藏或显,嘉树奇花,如云如霞。”洪铭很快将目光从李勃脸上收回到画卷上,赞叹到,“恍若仙人居所,只是……可惜了。”
长乐宫已经损毁于战火,宫殿和花木都大半化为废墟。
“此处于飞瀑上建一座高台,真是世人想也想不到!”洪铭爱惜地拂过一座小小的亭子,略过了李勃居住的含章殿。在朗的笔下,那座宏伟的宫殿被画的很小。
“这又是哪儿?”洪铭卧游到一处开阔地带,重重楼台和朱红檐角越过秋天稀疏的槐树,将一只凶猛的木雕小兽托举到天空中。
“瞰云阁。”
朗和李勃异口同声。
“好威严的名字。”
“是庄帝为了缅怀十二位中兴名臣所建,上面专门供奉他们的画像。其中八位是武将,四位是文臣,里头有一位周大人,谥号文宣,是个银白胡子的老头,孤幼年见过他的画像。那一年,皇考在中元节大宴群臣,孤瞧见人群中个老头出来给皇考敬酒,银白胡子、银白头发,竟然和那画像中生的一模一样!孤吓得当场啼哭起来,怎么也止不住。”李勃笑到:“任凭皇妣怎么解释,说那老头是周文宣大人的孙子,并不是他的鬼魂,孤怎么都不肯信。”
洪铭也笑了起来。文宣。多好的谥号!天子建筑高台,只为缅怀臣子,多么荣耀。
“郭开元还活着。”一转眼洪铭已经收起了画卷,也收起了幻想。
李勃脸上的微微变色被脂粉遮盖的很好。这消息自然是周玄业特地命人告诉他的。他想干什么?
“孤也希望他还活着。”李勃神色凄婉。这是她最“宠爱”的侍从,追思故人,伤心事难免的。
洪铭无话可说,隔了良久,才简短地突出一句话来:“有人说他在岩城落草为寇。”
李勃露出殊为不解的神色,随即心如死灰地垂了头,并不拿着消息当真。
这一次不是归降南邓了?
岩城。此地民风彪悍,素来既不服从南邓管辖,也几乎无视大景天威。上百年来,杀得人头滚滚,结果不过是称臣不纳贡,宛如国中之国。看来周玄业新收入斛中的战略要冲,治理的并不那么顺利。岩城不靖,是无法南下的,总不能将给养掐在不知敌友的人手里,周玄业不会像皇考那样轻举妄动。
“殿下在想什么?”瞧见李勃魂不守舍地坐了许久,洪铭开口问道。
“孤在思念郭开元。”李勃闭上眼睛。
如此坦诚,洪铭又没话说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