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郭开元是哪一日死的。
李勃从纸灰纷飞里抬起眼睛。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世间原本没什么亡魂,这些仪式都是安慰活人的罢了。
周玄业是在某个烧纸的晚上驾临顺昌王府的,李勃带着一头灰烬接驾。
“思念故人,情有可原。”周玄业没有多说。
“玉柳悔过还算真诚,朕以为可以放她出来了。顺昌王以为如何?”
李勃觉出不对劲儿来了,这种事情,要来问孤?“公主无心之失,陛下圣心裁断。”
“你不觉得委屈,那就好。”
没事,你亡了孤的国,孤尚且不敢委屈。你妹妹要砍孤的脑袋,还是未遂,孤委屈什么呢?李勃摇了摇头。
“玉柳痴心。全是为了那位陈鹤年。”周玄业不动声色地转换起身份,变成了一个推心置腹的好哥哥:“听闻,旧日这位鹤年公子也曾出入景国宫禁,顺昌王想必也曾见过。朕想听听,他到底人品如何?”
不熟?不行!太没诚意。
不错?不行!太含糊了。
李勃答道:“陈公子未曾入仕,孤遗憾未有机会与其共事,但也曾听闻其家学渊源,人才出众。”
周玄业点了点头,这种人的心思别想从脸上看出来。除非你对他十分了解,心意相通。
“顺昌王既然思念故人,不若去大报国寺为故人点一盏心灯,再请比丘尼念上几卷经文,助他早日超脱苦海。”
大报国寺是皇家寺院,专门为宫里念经做法事,也供奉不少战死沙场将士的长生牌位,周玄业乐得送这些不怎么花钱的好处。
“陛下思虑周全,臣感激不尽。”
周玄业吩咐小黄门,“替顺昌王记下要超度者名字。”
“郭开元。”李勃认认真真地说。
这下尴尬了。
转眼又是一年初冬,李勃坐在暖阁里拆阅信笺。
第一封照例是礼部的“小寒节”问候。泥金红纸上写满华丽的词汇,年年不同,真难为一众大学士绞尽脑汁,半辈子的功业尽是这些无用功夫。
字是写的极好的,李勃印象深刻,当初大景围城,飞箭射进来的檄书就是同一个笔迹。
朗用玉刀替李勃拆开第二封,是赵纯的“小寒节”问候,“藏狐”六十年修为愈发精进,话讲的滴水不漏,既全了对旧主的感怀思念,也不乏对新君的报效之心。
第三封是寻常的丹溪纸,贫寒的文人雅士私人书信往来才会用,上面只写了李勃贤弟亲启。
是洪铭。李勃笑了。
两年过去了,总算与这位兄台建立了一点真心。
入秋的时候,他母亲病重,医者束手无策,说是要千年山参或紫灵芝才可试一试。两件东西何等宝贵,就是世家大族也未必有,何况一个清水衙门的翰林。
李勃当夜就差遣了人悄悄送去。过去是花了许多功夫,可锦上添花总不如雪中送炭。
洪老夫人命不该绝。
洪大人也是真孝子。自此后,洪铭和李勃倒像是真兄弟了。洪铭一改过往的油滑,同李勃倾吐了不少朝中人事。当然,他以为李勃听这些纯粹是为了解闷儿的。毕竟,一个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与这些旋涡争斗打交道的人,忽然被告知以后再也没机会过这样的日子了,那该多难受,就是听听也好啊。
“贤弟,等到开春了,咱们同裴将军一起去钓鱼,他家里有一个好大的鱼塘!”洪铭兴致勃勃地邀请,要介绍朋友给李勃认识,甚至邀请李勃去朋友富商做客。
“太叨扰了。”李勃微笑。怎么会有人想和废帝做朋友,这位裴将军知道吗?
“不妨,他也是个爱钓鱼成痴的人。名山大川,听说哪里有大鱼,别说车马劳顿,就是搭上半条命,去攀爬峻岭巉岩,也再所不辞!”
李勃有些愕然,跑山上钓鱼去?
“贤弟你不知道,裴将军家里鱼塘中鱼市不少,白条和翘嘴都是极好的,任是谁去了都能尽兴。可这些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是日常消遣。他专爱些大鱼,甚至藏在溪流里的山精水魅。听人说哪里有这些玩应儿,恨不得插着翅膀就飞过去!”洪铭讲的开心,不免添油加醋起来:“为了这个,好几次差点没了性命,不是跌下悬崖去,就是给拖到水里去。”
“有一次,一处深洞里有个好大的妖怪,咬了他特地做的精钢鱼线。他在水上,那怪物在水下,两个人斗气一般,谁也不肯撒开。僵持了半夜。到底是那怪物颇有力气,裴将军给拖下深潭去,水都没了顶还死死拉着。”
采莲听得入了神,眼睛追着洪铭想知道然后。
“后来,在水下翻滚了不知道多久,裴将军摸到绿怪物身边,抽出家传的宝剑来,猛地砍了一剑。上岸的时候,天都大亮了,潭水给染得通红。”
“这是个什么怪物?”李勃好奇。
这是个什么怪人?采莲用眼神质疑。
“猪婆龙。”洪铭说:“好大一只,占了那水潭不知道几时年了,住在附近的人,年年都得烧香、供奉牲口下去,不然那东西就出来兴风作浪,吞噬牲口。”
说完。又转向采莲:“姑娘有所不知,旁人觉得裴将军行事诡异,但偏偏有人为着这个喜欢的不行呢。比如公主……”
“玉柳?”李勃这次真的迷惑极了。
“不是玉柳公主,是项城公主。也是咱们陛下一母同胞的妹妹,比玉柳年长了几岁。”
朗送洪铭登车离开,车里面已经摆好了为洪老夫人后续调理身体的名贵补药。
这两万两白银花的很值得。
朗耐心地替李勃拆了七八封,住了手,递过来一封普普通通的信笺。
内廷的问候,宗府的废话……还有什么?李勃接了过来。
很平常的问安。
李勃的手和心一同颤抖起来。
是郭开元!
他粗疏的字迹,分别时约定的称呼、表达日期和当前情况的方式。
信笺是七日前发出的。
李勃的眼皮都在跳动。
这不是第一次。
入宫贺喜祥瑞那日,朗同李勃从集市上回来,快走到青牛车旁时,朗忽然拉住李勃的手。
“你干什么?”李勃的手给另一只温暖的手握着,惊讶地忘了立刻抽出来。
朗没有说话,也没有松开。
李勃感觉到了握在手心里那一点硬硬的东西,她不说话了。
卖鱼的摊贩收起了摊子,消失在街巷深处。朗缩回手,将那奇怪的事物留在李勃手里,也残存了一丝自己手心的温度。
是一张生绢,硬是因为足够脏污破损。采莲出去了,李勃就着寝殿里一点微弱的灯火展开来。
是郭开元。他没死!
至少半年前没死。
李勃的心沉了下去。他们是怎么拿到这张字迹的?字条上的时间之后呢,他们捉住了他?
李勃宁愿他死了。郭开元同她不一样,他自小就没有经历过委曲求全,忍辱偷生。他无论如何也低不下头,与其让他们折磨他,宁愿他已经死了!
等等,他们是谁?
朗是怎么拿到这张字条的,从谁手里?
李勃不问,朗也没有说。
在相互沉默的日子里,李勃心中划过许多猜测。
是周玄业发现了什么?还是他希望从李勃这里试探出什么?李勃其中充当什么角色,印证拷问的污点证人?还是用来钓出郭开元的鱼饵?
最好的一种情况,是一切和北宁朝廷无涉。那么朗到底在干什么,在计划什么?他自己清楚吗?都城里,安查院的眼线遍布;驿路上,全靠通关文牒。朗是怎么绕过这一切,或是如何利用这一切的?是谁在背后帮助他?
明明那条线已经断了。不,不是断,是粉碎了。
此刻,就是小寒节,郭开元没有死。他逃出樊笼,远在天涯某处。
孤的郭开元还活着,李勃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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