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
听到他的安慰,我轻轻挪动着被子里的脚,在一片漆黑的怀抱中换了个舒服的睡姿。
我同他素未谋面。
今夜却是洞房花烛。
他的拇指隔着薄薄的一层丝质眼纱无规律地摩挲着我的眼眶,一下又一下。
抚摸的手指忽然停下,随后一只手捞过我的脑袋,我的额触到一双唇。
上回,像他这么吻我的人……
估摸正在堆我的坟头草。
“禾还,”他声音低哑,气息微颤,“我……”
听他欲言又止,我开始犯困。
大约感受到我的不耐,他用下颌抵着我的头顶轻声诉倾:“我尹弈,遇见你——此生不悔。”
面对残废能说出这种话,我敬他是个硬汉。
三年前他捡我回来时,我已是容貌尽毁,损了喉珠伤了眼,全身筋脉尽断,等同于个死人,可他偏偏救活了我。
还记得那时我初醒来,一心惦记着随身的宝贝,全然不顾他告知我如何养伤之类的话,在他身上肆意翻找,随后一双手将我推回床上,只听一道极其激愤的女声吼道:“丑八怪你摸哪里!”
我乖乖地蜷成一团抱住自己的双腿开始装死。
尹奕却扶我起来,将他的手塞到我手中,温声关切:“写字会吗?”
随着一阵娇躁的跺脚声,女孩跑出屋了,我顾不得些许,摊平尹奕的掌心,颤抖着写出一个字。
玉。
“你要找的是它吗?”他往我手里塞了一个东西。
坠着软穗的半块铃兰雕花玉佩,触手即温,不错,世间独有,的确是我最为珍贵的宝贝。
我不知那时尹奕是以怎样的眼神看我,但经过这三年的相处,不得不说他是个聪明人,看出那块玉对我来说极为重要。
因此,我同他成亲,也是源于此物。
前几日尹正倩献着殷勤要为我宽衣沐浴时,我便觉出不对劲,而后更衣时我的玉坠不翼而飞了。
在我翻箱倒翻遍了整个房间时,尹奕出现在我身旁问我找什么,我急急抓过他的手,寥寥写下一个“玉”字,于是他又顺着我的路子翻了一遍屋子。
终是无果之后,我拉过他的手草草写出一个“妹”字,可是好半晌也没听再有动静。
要不是后来他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我还以为他当我在骂他,但凡丢了一块普通的玉倒也罢,可那东西于正倩而言绝非是个宝贝。
说来,尹正倩这个妹妹当得委实亏了些,他的哥哥为了一个陌生人竟真去质疑她偷窃。
“我都说了不是我!”尹正倩一通吼后,掀了屋内晾晒的豆粒,有几粒还跳在我的鞋上蹦哒了两下,未免摔个底朝天,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砰——”
尹正倩踩了自己洒的豆粒摔了一跤,她起身拍拍屁股朝着我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高兴着呢!”
我努力克制上扬的嘴角,毕竟我从小就知道,待人要礼貌,莫欺少年穷。
许是这表情实在难看,尹奕后来还上前极力安慰我不要在意尹正倩的胡话。
大抵不是亲哥。
后来尹正倩许是良心发现,见我为了一块玉茶饭不思时,拿着两个馒头砸进我怀里,还口是心非地说是尹奕让她拿给我的,她欺负我不会说话,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我一句没听进去。
唯独记得那句:“我也不知我哥喜欢你什么,他偏说那叫知心,我看这一厢情愿的事,总归没什么好结果。”
不得不说,尹正倩有时候说话也蛮有道理的。
做贼心虚说的不假,我也大抵清楚了她就是那个心虚的贼,我原只当她是觉得有趣,过两日自会还我,谁曾想,她却是拿去典当。
此一举,彻底打破了我这三年来平静的时光。
当一群官差因着这块玉冲进家门要带走尹正倩时,她拒不承认典当了此玉,最后被人指认之时才哑口无言。
就在她正要道出此玉主人之时,尹奕率先拦住了她的口,谴带着她去了府衙。
我在门外候了一夜,直到次日清晨有人将我抱回房内时才惊醒。
那时我约莫不够清醒,一把扑进来人的怀里攥住他的衣裳。
尹奕的身子僵了僵,有些无措。
我闻着他身上熟悉的草药味,恐慌的心绪逐渐平复。
他忽然说:“我们成亲吧。”
……
“禾还,我们成亲吧。”
见我没动静,他又强调了一遍。
“禾还”这个称号,还是他给我起的,我伤刚好那会儿,他问我叫什么,我坐在那里只顾发呆,他便说:“‘日入负禾还’,不如就取‘禾还’二字称呼你?”
“禾还?”尹奕唤回我的思绪。
但我一点也不想搭理他。
他将我放回床上:“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言下意,我不同意他不会勉强。
然而三日后,我收到了尹正倩拿给我的喜服。
她比我还要苦闷:“也不知道我哥发什么神经,从那日回来便说要和你成亲,今日一早就拉着我上集市挑喜服,买红绸,到现在还在布置呢。”
我沉默以对。
“至于你的玉佩,”她有些支吾,“先前我不小心遇上几个无赖,因同在一条镇子上,我怕他们找我哥麻烦,便想着拿你的东西去换些银两打发他们……”
说到这里她又理直气壮:“谁让你白吃白喝,我哥医治你又散尽家财,我只好在你身上打主意,虽然我也不希望你成为我嫂嫂,但你现在一无所有,就算是以身相许来报恩,也不为过吧?”
为我花尽钱财的确不值得,让我以身相许却也不为过。
最终能让我应允这件事,自然也缺不了尹奕一番话。
那晚他陪我在院外的木阶上,坐了很久。
他与我说这夜晚的星空有多明亮,院里的花开有多艳丽,又说素色白衣终究淡了些,我理当穿着草青色的丝裙在屋顶上赏月。
若非我不曾见过他,我险些以为他曾识得年少时的我。
他还说了什么无关紧要的话,我记不太清了,可在这无关紧要的话里,他突然问我:“你很喜欢他吗?”
我愣了许久,硬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已经——成亲了。”
他的话很轻,轻到我险些以为自己连耳朵也听不见了。
须臾,我点了点头。
“很抱歉不能替你寻回玉佩,”他又说,“丢了也好,过往的种种伤害都不会再有了,我会陪着你。”
我坐在原地,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禾还,”他抓过我的手,“当初我想救的是你的命,现在我想救的是你的心,你明白吗?”
我迎着风打了个不起眼的寒颤,肉麻得不轻。
“和我成亲好吗?”他又接着恳求我,仿佛在谈一件无关情爱的事。
我猜不透他的心思,但终究点了头,只当以此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成亲这一晚,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拥着我。
我睡得很安稳,直至次日醒来,床已腾空了一半。
我摸索着床沿起身时,眼眶猛然涌来一股许久未出现的痛感。
“咯吱——”
扶额之间,听到这一声响,我侧耳去听。
来人的脚步声很轻,不是尹弈,是个常年习武之人。
随着脚步声接近,眼前覆来一道阴影,隔着薄薄的眼纱,我隐约感觉到眼前伸来一只手。
我想推开,却在松开床桅的一瞬直直往前扑。
扑进他的怀里。
可这怀抱竟不陌生。
随后一双手捏着我的肩膀将我推开,退开之际,连带着眼上的那块布也被他扯下。
突如其来的光过于刺眼,我下意识抬手遮住双眼。
等眼睛适应了明亮,我微微睁眼,指缝间的那张脸一点点明晰可见,我有些愣神地放下遮在眼前的手。
那双英眉下的眼眸里,透着深不可测的光泽,此刻正映着我的脸。
他一身藏青锦缎华服,与这暗沉小木屋里的简陋装置格格不入。
光实在刺眼,刺得我泪腺涨疼。
大约是我反应异常,他有些迷惑地问我:“你识得我?”
这久违的声音让我沉浸三年的心再次有了波动。
我摇着头,趔趄地倒退一步,他从手中取出一块玉佩示在我眼前:“此玉你从何而来?”
我垂下头,低眸的瞬间,不争气的眼泪都争先恐后地冲出了眼眶。
……我怎么突然看得见了?
我缩着脚往后退,忽然撞到身后的桌案,毫无预备地跌坐在案,案上的铜镜倾倒,我偏过脸,便见到镜子里那张陌生的面貌,还附有一双浅灰色的眸子。
终年不见日光,这眸色会变浅吗?
脸忽然被捏了去,抬眸之间男人打量着我:“你是谁?”
“哥——”尹正倩的嗓音穿透整个小院。
男人与我同时偏过头。
大致是尹正倩从未见过什么好看的男人,以至于在她冲进屋见到这个男人时,愣的时长比我还久。
她那张圆润的脸虽黑了些,但稚气不减,张大的嘴一副要吃了这男人的垂涎之色尚且称之为可爱。
男人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忙松开自己的手退让一步:“抱歉,公子。”
我:“?”
我:“……”
眼瞎得有个度,老娘有胸!
“禾还,你的眼睛……”尹正倩终于回过神,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我,随后又捉奸似的看了一眼我身旁的男人,“他又是谁?”
我弱小又无辜地看着她摇头——不知道,不清楚,不认识。
尹正倩迟疑地走近我,视线在我与男人之间来回打量,而后递给我一封信:“我哥留的。”
我忽略她的疑惑,接过留书拆开,却只见白纸黑字,仅有短短几字。
神灵之巅,云崖顶。
曾经生我养我,亦是毁我灭我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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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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