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沉的悲哀之中,又见到丰盛的祭品散落一地,香烛钱纸凌乱不已,今年的中元夜祭祖仪式不得不到此为止。雪上加霜的是,堂屋东北角的夫人受惊吓过度,现在还没有苏醒过来。
周老爷忍着双腿的麻木摇摇晃晃地跑到夫人身边,俯下身将耳朵轻轻贴近那圆滚滚的肚子,尚可听到规律的心跳声,幸好胎儿安在,他悬着的心又平静地落下来,当即唤了后院的丫鬟和仆人,搀着夫人回房休息。
安排完诸多事宜,他终于穿过前庭,出门朝大街走去,脚步朝着城东水巷的方向。
经过一番活动,腿脚充分舒展,麻木之感已完全消退。但即便如此,他亦并未加快速度,仿佛之前心急如焚追问女儿身在何处的那个人,并不是他自己。
“为何你看上去如此犹豫?”身后突然有个声音发问。
周老爷身板一颤,双脚一顿,看样子是被吓得不轻。待终于回过头去,惊讶地发现青衣人一路随行,便为难地解释道:“恩人有所不知,此事说来话长。”
“要讲便讲,不讲作罢。”他只是随口一问,凡人的家庭琐事勾不起他的兴趣。
周老爷犹豫片刻,而后鼓起勇气讲起一段尘封的旧事:“六年前,也是在七月十五日夜,我家夫人即将临盆。起初一切顺利,子夜时分却突然妖风四起,产房内火光在一瞬间全然熄灭。我着急推门进屋查看,但房门如论如何也推不开。手忙脚乱之时,听见产婆一声惊叫,夫人的呻吟声越来越小,到最后整个宅子里只剩下呼呼吹动的风声,除此以外尽是一片绝望的死寂……”
闹鬼了,中元节鬼魂最爱找新生儿附体,青衣人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仍然耐心听着,没有打断讲话人说故事。
“过了好一阵子,寂静的秋夜中倏然传出一阵诡异而空灵的笑声,我那刚刚出生的孩子,不是在哇哇大哭,而是在阴森森地奸笑。那声音时断时续,凄凄切切,真叫人毛骨悚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周老爷回忆起当时情景,依然和那个夜晚一样,额头和背脊上冒充细细密密的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那阴森森的笑声终于平息,我斜倚着的房门毫无预兆地敞开了。我跌跌撞撞冲进产房,完全顾不上那道擦肩而过的阴风,因为我就着冷冷月光看到了屋内的惨状——夫人奄奄一息,产婆陷入昏迷,而那个皱巴巴的孩子双眼赤红,脸色发青,完全不是一副正常婴儿的模样。”
青衣人从未接触过生产这等事宜,自然不清楚正常婴儿应该是何种模样,但既然连亲生父亲都这样说,那模样想必是极丑极恶的。他暗暗回忆了一下此前那白裙子小姑娘的面貌,也实在想不出她婴儿时期的样子。
“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伏在夫人床边,不愿意去看那个妖孽一样的孩子。而夫人已是奄奄一息,她怪自己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女儿,才让她一出生便惨遭鬼怪附身,虽然只有刚出生那一小段时间,但指不定会落下什么后遗症。”周老爷放慢了脚步,声音干涩而犹豫,“她求我不要抛弃我们的女儿,哪怕她可能丑陋无比,可能痴傻疯癫。我——”
面对命悬一线的前夫人,周老爷自然是答应了,其后六年,他看着她一天天长大,期待她能摆脱幼时被鬼怪附身的影响。然而天不遂人愿,她一直丑陋而阴沉,行为举止不同寻常,时时刻刻散发着孤魂野鬼的气质,是以周家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全都对她避而远之。生身父亲对她的感情也很复杂,怜悯、担忧、愧疚以及害怕,唯独少了亲子之间最正常的感情——爱与保护。
“你是不是在等这样一天,她闯祸之后擅自离家,从此杳无音信,周家便得以摆脱这个天大的累赘?”青衣人毫不避讳地问。
周老爷止住了脚步,看样子是被说中了。经过这一夜惊魂,又重提痛苦往事,他似乎衰老许多,声音也变得沙哑了:“我曾经确实有过这样的打算,但没想到这卑鄙的愿望即将成真时,还是忍不住出门寻她——”
周老爷话未说完,街角处忽然出现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风风火火朝他跑来,到了跟前,仰着头气喘吁吁问他:“爹爹,你来找我,是因为你也饿了吗?”说罢,又掏出一只红眼睛塞到面前那只不知该置于何处的手中,“桥洞底下那帮可怜人好想要这最后一只面羊,我舍不得给他们,特地给您留着呢。”
周老爷第一次端详她的脸,虽然又脏又丑,但细看之下,竟能看出前夫人和他自己的痕迹来。六年来,他不情不愿又担惊受怕地养着她,直到今夜,才终于生出对子女的疼爱之意来。
“爹爹不是饿了。”周老爷第一次自称“爹爹”,说话间多少有些拗口,“爹爹是来带你回家。”他一口咬住面羊,腾出双手将女儿背在背上,原来她那样瘦那样轻,真是没有人疼爱的孩子。
青衣人瞥见周老爷眼角的泪花,自觉应当回避,于是告别了父女二人,改道朝城外走去,临走时还听见周小姐说他的坏话:“那个蒙面人太贪吃了,我已经给了他一只绵羊,想不到他又找来了。”
他自然不会计较,只是心中暗暗觉得好笑。
一路无事,除了孤魂野鬼,并未遇见活人活物,自然没有打听到魔灵的消息。行至西郊,穿过乡野山林,视野豁然开阔,是到了江边。
子时既至,明月高悬,皎皎清辉倾泻一地,宽大的江面浮动着月影碎片。
白日的灼灼暑气已经消退,徐徐清风自江面吹来,牵动一双青色的衣袖,送来微微秋凉。岸边野草和林中木叶随夜风轻轻飘动,看似悠闲而自在,实则已开启无边落木的前奏。
就在这几不可闻的前奏中,忽然爆发了一阵嘹亮的哭声。
青衣人当即来了兴致,这漫长的中元之夜,还会再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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